京杭大運河邊上的清江浦,即後來的準安,在明清時代曾經是蘇北地區少數的大城市。
由于當時黃河水勢洶洶行舟危險,南來北往行人除運糧漕船之外,大多到清江浦舍舟登陸,經“九省通衢石碼頭”向北,渡過黃河來到王家營乘馬或馬車北上。那時的清江浦可謂是“襟喉南北處”南船接北馬,“行人日夜馳往”,繁華一時。
然而先是太平天國時期南京被占領緻使運河被掐斷,數年後黃河改道不光造成大面積水災,更是使運河山東段枯竭。天災人禍下清江浦遭到了沉重的打擊,雪上加霜的是北方的撚軍南下席卷整個淮河流域,自此清江浦便再也沒有緩過勁來。清末盛宣懷在上海成立的輪船招商局标志着漕運的沒落和海運的興起,而以漕運爲本的清江浦也一如其他運河兩岸的城鎮一般,喪失了一切複興可能。
1906年八月五日。
相比昔日車水馬龍的輝煌,如今的大運河上已經冷清了許多,但依然屬于重要的水道,不時還是有船帆往來。
一艘破舊客船停靠在清江浦石碼頭旁,一身新軍作訓服的李虎子輕松地一躍落地,在他身後,二狗、張寶财和孫炳也紛紛上岸。
“到家咯!”
李虎子向船家道别,踏上熟悉又懷念的故土讓他開懷大笑起來。
生于斯長于斯,在二十歲以前李虎子從未離開過清江浦。他祖上似乎也曾闊過,在明代的時候據說還曾出過什麽總兵之類的大人物,隻是到他這一輩早已敗落與常人無異了。
李虎子的父親曾是漕幫裏的小頭目,在日漸衰敗的漕運中幸苦地謀生,後來在李虎子十三歲那年不慎掉落水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虧得有幫中一些講義氣的兄弟不時接濟,李母才能支撐起家來。
爲了謀生,身爲獨子的李虎子十四歲便出外尋活,一開始是随父親的兄弟在漕幫裏做事,但是當漕運愈發無法維持大家的生計的時候,一天的忙碌隻能得到少得可憐的報酬。
終于,當清廷下定決心于1901年完全停止漕運後,曾經叱詫風雲的漕幫土崩瓦解了。
衆多漕幫弟子隻得自謀生路,而二十歲的李虎子則随他的長輩一起到了上海,成爲無數來自蘇北的苦力之一。雖然攬活中吃了許多虧、受了不少歧視和屈辱,但至少不至于餓死。
然而在上海李虎子陷入了漕幫内部的派系鬥争中,他的長輩所屬的堂口落敗,許多人在火拼中被自己的兄弟殺掉然後扔入黃浦江中。李虎子有幸沒有沉江底,卻也被迫逃離上海,最後來到江甯碼頭賣力氣。相對魚龍混雜的上海而言,江甯雖也有江湖,但并沒有那麽血淋淋地殘酷。
兩年時間讓李虎子站穩了腳跟,期間回了趟老家,由于長期都爲人仗義,鄉裏頭親戚鄰居便将自家的娃兒托付給了他出外闖蕩。
此次回家,距離上次已過去了二年半。李虎子攢了大半年才終于攢到了十天的省親假,攜幾個小輩重回清江浦。然而省親之餘,還有一件事情讓李虎子他們頗爲揪心。
那就是大災。
蘇北6月份時,陰雨綿綿,河湖并漲,積水無處排洩,最終釀成巨大水患。大水橫掃整個蘇北地區,無數災民流離失所。當身在江甯的李虎子從同鄉處得知此情,他便再也忍耐不住思鄉之情和對母親的擔憂。
一路上憂心忡忡,直到上了前往清江浦的船,得知青浦江因靠近大運河,受災并不算嚴重後他才松了一口氣,并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此刻他與小夥伴們走在熟悉的大街上,向着自家前進。
沿途所見,牆根的水迹清晰可見,腳下的泥土路依然濕潤。比較兩年多前此時的清江浦更爲破敗、一些老字号店面也業已倒閉,不少建築年久失修在水災中倒塌,但依然比李虎子的想象中要好一些。
步行了大約四十餘分鍾,到了城牆外的一處小鎮内,李虎子等人的情緒明顯激動起來,步伐也輕快了許多,哪怕地上的泥塊飛濺到幹淨的衣物也毫無察覺。
終于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家門口,李虎子再也無法按奈心中情緒,快步推開通往院子的木條門,力度之大讓此破損木門直接在他身後轟然倒地。
“我媽!!”
靠在一條小溪旁的院子種滿了蔬果、隻是大多經受了水禍被淹死了不少,許多枯黃的葉片殘留地上尚未被清理。木栅欄已經倒了幾處,院子中央傳統的瓦房上不少瓦片不是脫落就是破損,而原本應該是白色的牆壁,此刻也隻有在零星的地方還殘留着白漆。
窗戶上的糊紙倒是嶄新的,隻有一兩個破洞。
随着李虎子的大喊,屋内出了些動靜,一名老婦推開窗戶張望,待看到來人後頓時痛哭流涕,急忙沖出屋子抱住兒子抱頭痛哭起來。
二年多未見,母親愈發蒼老。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已是滿臉皺紋、身闆也愈發地矮小,一身破布衣裳依然是當年的樣式,隻是補丁又多了些。
握着母親幹枯的手,一貫硬朗的李虎子也難免眼淚在眼眶打轉,說不出話來。
在他身後的小夥伴們,觀母子團聚,思及自家親人,也都紅了眼眶。
李母小心握着兒子的臉,仔仔細細地看着他每一寸的皮膚,見兒子紅光滿面,比以往多出不少精肉來,頓覺放心不少,知道沒有吃苦。
抹了把眼淚,李母這才站起身子,擦了擦膝蓋上的泥塊,向院子裏站着的三人略有不好意思道:“大媽讓你們見笑了,快快,保财、二狗還有炳子,嘎裏坐坐!”
“不了不了!我們就不打擾大媽和虎子哥了!”
三人邊搖着腦袋一邊趕緊逃開,各回各家。
這時李虎子也重新站起,李母望着她的兒子,光頭且不說,隻覺得他身上的衣物說不出的怪異;短衫不像短衫、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忽一想起兒子當兵的事情,出聲問道:“這就是那啥……新軍的打扮?”
“恩呢,軍長官發哈來的衣服,這是作訓服,還有夏服、冬服!好得緊呢!”
母子二人進了屋子,闆凳上坐下,李虎子一見家徒四壁,廚房裏隻擺着些野菜、還有快爛掉的土豆,心都碎了。想到母親吃的苦,再比較自己在軍營過的神仙日子,一股莫名的難受湧上心頭,也不知如何發洩。
“這溪水被淹了之後就吃不得了。”李母從廚房拿了桶準備打些水來,剛準備出門卻被李虎子叫住。
“媽,我這裏有東西給你。”
“啥東西?”
李虎子把李母拉到桌前,從懷中拿出了一袋鼓鼓的油布袋子,放在桌上清脆作響。
在李母不解的眼神下,李虎子打開袋子,從中取出了數十枚銀币!
“這許多錢!?”李母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銀子,隻覺得晃眼。欣喜之念瞬轉而過,随即她卻感到一陣恐慌,抓着兒子的手急問道:“虎子,可不是犯了傷天害理的事哇!?”
李虎子笑着開導李母道:“哪裏!都是我攢下的軍饷,每月四個銀元,還有一次我拿了體能第一,上官發了三個銀元做獎勵。”
“居然有這良善上官!?”李母略有不信,見兒子表情不似撒謊,遂轉慌爲喜。
“可不是!”李虎子興緻勃勃地将自己在軍營的生活訴說了一遍,當李母聽到軍隊下發了數不清的軍物、免費教士兵識字、近乎奢華的軍饷、以及頓頓有肉,白米飯管夠,她已經聽呆了。
“乖乖!!這可是神仙般快活啊!連城東李家也比不得!虎子,你受上官大恩,可得好好回報!莫要辜負大德!”
李虎子用力地點頭道:“兒子曉得,操練幹活都很用心!”
三十塊銀元,李虎子七個半月的軍饷,相當于普通農戶三年的收入;而李虎子在拿饷之餘還管飯管住,真要算來普通人基本上要幸苦攢上十年才有可能有三十塊銀元。
母子二人聊了半天,李虎子拿了些錢準備上集市上買些肉食、面,包一頓餃子。李母則一并出門,去喊街坊鄰居和親戚來吃飯。自家兒子難得衣錦還鄉,又哪能不讓他人知道!?
況且李母平日也得到鄉親親戚的接濟幫助,有好事自然會喊上。
在清江浦外小村落裏,消息本來就靈通,更别說有吃餃子那麽好的事情更是一傳十十傳百。到了晚上,周圍數裏的鄰居親戚都到了,百十餘人齊聚李家。來客自發扛來了闆凳和桌子,就搭在院子裏。婦女在廚房裏忙着包餃子、煮飯、熱酒,男的則甭管輩份還是年齡都圍坐在李虎子周圍,一個個的敬酒。
“虎子有出息啦!!當初大爺就知道小子……與衆不凡!”
喝了不少酒的李虎子已有些醉意,他端起酒碗,與鄰居王家老頭碰碗,咕噜咕噜幹下米酒。幹完,搖晃着站起來,舉起半空的酒壇,對着在座所有人大聲道:“我李虎子自小喪父,不是大家照顧,沒得我今天!我在這謝謝大家了!!”
說完,在全場一片叫好中,仰起頭來,雙手抱壇,徑直幹下了一整壇酒,酒水流着到處都是,胸前濕了一大片!
如此行徑又赢得了大家的喝彩。
桌旁一些小孩好奇地看着李虎子身上的新軍軍服,尤其是他那光秃秃的腦門,在不停地指指點點,時而偷笑時而羨慕。
屋内一個正在擀面的婦女透着窗子看向豪氣沖天的李虎子,向身旁和肉的同伴羨慕道:“瞅瞅虎子身上這布料子,多緊實!真是洋氣呢!”
“這啥新軍看樣子了不得啊!哪天讓我娃子也去快活一把!”
另一婦人湊話道:“聽李媽講,這虎子還沒得婚配!我猜天把内,這李家房門都要被媒婆踏平咯!”
“真的啊!”
且不說男人喝酒、小孩玩耍、女人做飯,待黃昏之時,熱騰騰的餃子一盤盤的端上來,那香噴噴誘人的味道,大家都興奮到了極點!李家的院子如同過年一般熱鬧,一直鬧到接近亥時,快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才算完。志得意滿,仿佛衣錦還鄉的李虎子早已醉的不成樣子,被衆人直接扔到了床上。
完了,所有人都抹着嘴,搬着帶來的家當盡興而歸,而李母則榮光滿面地一一相送。
一場堪比過年的熱鬧,不過花了李虎子四塊八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