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紹桢處一直聊了很久,直到傍晚,雨也停了,劉繼業這才起身告别。與在偏房等待的親随會合,接過衙役牽來的馬匹,這才出了衙門。
自從九月擔任暫編第三十四标标統後,事情多到喘不過氣來,每天恨不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利用起來,基本上兩個多月的時間都是在軍營之中度過的。此刻得以稍稍放松之餘,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回家了。
思及妻子、父母,有些想念了。
劉繼業摸了摸懷裏,掏出兩塊銀币來,和善地遞給他的親随道:“二位随我淋雨,也是幸苦了。等一下我準備回家一趟過夜,明日再回軍營,你們可以先行回去了。”
兩個士兵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嘴上一邊說着‘哪裏、哪裏’、‘标統大人您客氣了’之類的話語,手卻是一點不滿,接過銀币後直接塞入懷中。
這兩名親随都是徐紹桢從舊軍處調撥給劉繼業的,渾身都是老兵油子的脾性。由于第三十四标草創,手中無人的劉繼業不得不暫時借助他們,準備等過幾個月,手頭有了合格的人選後再把這些人打發回家。
與兩名親随分開後,劉繼業一個人騎在馬上,濕掉的軍服被裝在包裹裏馱在馬背,穿得還是徐紹桢送的長袍馬褂,頭戴一頂瓜皮帽,十足的富家公子的模樣。
江甯除了主幹道之外基本上以土路爲主,雨後的路上便形成一塊、一塊的泥池,馬蹄濺起的污泥讓路上的人群都主動避開,無形中給劉繼業讓出了一條道出來。
一名侍女打扮的少女從一處商鋪中小心翼翼地走出,沿着有青石闆的路面走着,生怕腳上的秀鞋沾上地上的泥污。剛松口氣,準備回頭叫自家小姐,卻忽然感到臉上一濕,回過神來一摸居然是好大一塊淤泥,頓時大怒。
稍一張望便看到不遠處劉繼業胯下東洋馬從一灘泥水中走過,棕色的水面還泛着波紋。
不用說,必定是此人濺起的泥水!
侍女本就愛幹淨,連鞋底都不願沾上泥,所侍奉的家族更是豪門望族、平日在外就趾高氣揚的,此刻勃然大怒,也不顧擦臉便向劉繼業大吼道:“哪個人走路不長眼,給姑娘過來!!”
劉繼業回頭一看,見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向自己怒目而視,操着直直隸口音,有些奇怪道:“姑娘在說我嗎?”
“難道還能是你馬嗎!?當然是你!!”
平白無故被人沖了一句,還是被個少女,劉繼業隻是感覺有些好笑。他心道有趣,調轉馬身來到侍女面前,居高臨下,略開玩笑道:“不知姑娘找小生何事?”
侍女卻一點不怕,指着路面上的泥塘怒喝道:“你走路不長眼,硬要往泥塘裏踩,弄髒了本姑娘!你說,該如何賠償!?”
劉繼業仔細一看,果然發現她身上和臉上有些許泥痕。看到這姑娘氣得嘴都翹起來了,心中好笑,故意捉弄道:“如此,果然是我馬的不是!你看,這哪裏不好,它偏要往泥水裏走……來,我替姑娘狠狠打這畜生,幫姑娘你出出氣啊!”說罷,象征性地拍了拍馬屁股。
如此明顯的捉弄更是讓侍女怒不可釋,撩起袖子就要和劉繼業理論。
就在此時,侍女身後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一個穿着杏黃旗袍,旗人打扮的妙齡女子來到跟前。
“阿環,這是誰家公子啊?”
在主人面前,名叫阿環的侍女不敢再放肆,隻是哼聲道:“婢女不知,想必是出自哪個沒有教養的人家吧!”
眼見對方如此無禮,讓自問脾氣不錯的劉繼業也有些着惱,他麻利的翻身下馬,也不理會侍女,直接看向她的主人道:“在下劉繼業,江甯人士,現爲新建陸軍暫編第三十四标标統,有禮了。”
眼前少女莫約十四歲出頭的年紀,明亮的雙眸,額前劉海和有些嬰兒肥的臉蛋煞是可愛。她鼻梁高跷,細眉微挺,眉宇之間透着英氣。
仔細打量眼前高大的青年,少女很是大方地抿嘴一笑,行了一個書生禮:“小生見過‘将軍’。”
如此行徑倒是讓劉繼業眼前一亮,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聽貴方口音乃直隸人士,敢問因何來我江南?”
“劉‘将軍’善辨口音?”少女略帶玩味地望着劉繼業。
“雖談不上精通,但也能分辨一二。”
少女再笑,拍手道:“那好,就請劉‘将軍’辨上一辨:’JesuislesgensduChili,vousêtesuncochon!’”說完,一副等着看笑話的神态。
劉繼業後世曾零星地知道些法語單詞,一組合後大概猜了個七八分出來,沒想到這小妞會說法文,雖然發音不甚标準,卻也讓自己不由得刮目相看!以她洋文娴熟的程度來看,必是河北旗人的大家閨秀,族中說不準就是滿清大員。
“原來貴方乃河北人士,就是不知後面半句是何意。”
“你通法語?”少女吃驚地望着劉繼業,似乎沒有想到街上碰到的軍頭居然通洋文。
“粗通一二,在下曾在江甯彙文學院就讀,上過洋教習的課,精通英文,也留學過東瀛,在滿洲戰場上見過各國的觀戰武官、也曾與法蘭西的亨利上校品過白蘭地。”
少女從上往下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劉繼業,像是遇到外星人一般,心中默默記下了劉繼業的名号。
“小女子失禮了,劉公子别介意。”
美麗又知性的少女有禮有節的模樣很是養眼,劉繼業本就沒有多少氣,自然不會放在心上:“Jenebl?mentpas,本就是在下不慎弄髒了貴仆,抱歉之餘,若是需要錢物方面的賠償,在下不會推脫。”
“公子說笑了,區區衣裳哪有讓公子破費的道理。庸仆無禮之處,還請勿怪。”
“小姐!!”在一旁的侍女聽到自家主人幫着外人說話,不可思議地喊了一聲。
“無妨、無妨!”
見事情已了,劉繼業便向主仆二人行禮告辭,重新上馬後,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回頭問道:“不知貴方能否告知那段法語的後半句是何意思?”
少女回眸一笑,如同一隻調皮的小精靈:“你猜!”
直到走出很遠,少女與女仆都已消失,劉繼業才想起對方似乎并未回答來到江甯的緣由。
與會講法語的富家小姐接觸僅僅是小插曲,接下來的回家路上劉繼業沒有再遇到其他事情,很順利地抵達家門口後,很快便将這件事情遺忘了。
将馬匹交給門房,正好趕上家人在吃晚飯,填了碗筷後便随家人吃起來。孫氏心疼兒子,看到他消瘦一圈後,不停地給他夾菜,而青子則趁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在飯桌下面握住了他的手,還在他手心裏輕輕劃了個圈。
與家人一直聊到很晚,包括向父親彙報第三十四标的進展,得知原來蘇州巡撫派出的專員與劉家一直都有生意往來;他根本就沒有去過花牌樓,隻是收下了父親送上的五百兩銀子謝禮。
朝中有人好作官,家中有銀好升官,這個道理古往今來任何官場都是相通的。
晚上,回到房間的劉繼業又給青子好好補償了一番,直到入夜時分二人才熄燈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