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花牌樓得名自明處大将常遇春的府邸,其占地甚廣,又有衆多花園池塘,再加上朱元璋特地在此修建了兩座牌樓,上刻各種花卉紋飾,精美無比,因此被百姓稱之爲花牌樓。
此處,便是新建陸軍江蘇第九鎮第17協第34标的駐地。
占地足足有二十餘畝的土地,上面琳琳滿滿都是青磚瓦排房,整齊幹淨。軍營正中是一片開闊地,依稀可見原本操場的痕迹。
軍營四周被簡陋的木欄圍起,隻有靠街邊的一側開了一道門。門前豎着一座高高的木杆,杆上懸挂着繡有黃龍的大清陸軍軍旗,旗下擺着三張桌子,各有五名荷槍實彈的士兵,以及一個軍官。其中有一個青年軍官正拿着西式鉛筆在一張紙上不停地填寫資料,哪怕是昨天的暴雨也沒有沖淡江甯的炎熱,青年軍官頭上早已密布細汗,衣服也被汗水侵濕,但是他卻依然軍容整齊,連風紀扣也不曾解開。相比之下,五個士兵卻明顯馬虎許多;不光軍服半開、袖子卷起、軍帽歪歪扭扭的,連神色也是充滿着不耐。
在這個軍官面前,站着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此刻有些忐忑地看着軍官飛快記錄着。
“張允文,光緒三十二年乙巳九月初六入伍,待入隊排号後,便可發放饷銀……”說完,軍官略微不耐煩地揮手讓對方離開,嘶啞着嗓子喊道:“下一個!”
名叫張允文的書生興高采烈地步入軍營,在他身後參軍的人排成了長隊,大多都是奔着包吃包住包穿還有饷銀拿的待遇來的。
排在隊中的虎子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前方,在他身後便是三個同鄉小兄弟,其中一人擔心地看着兩個士兵将一個被刷下卻拒絕離開的中年人架走,愁眉苦臉道:“虎子哥,我看這軍爺要求很高啊,不光體格得壯碩,還要過識字的關……你也知道,我從小沒讀過塾學,也就會寫我的名字,這可咋辦啊?”
“真奇了怪了,還沒聽說當兵搏命還需要識字的……”虎子揉着腦門上的雜毛,心中很是郁悶。
要說他們幹體力活的,最多也不過小的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勉強能寫出自己的名字罷了。可是此刻征兵的要求,明顯就是需要粗通文墨,要能認得那個軍爺手中的三十幾個字。而且,爲了避免作弊,每次考核出現的字都還不一樣!很快,在連續淘汰七八個人後,就輪到他了。
真他娘的晦氣!
虎子在心中暗罵一句,卻隻能走着瞧了。
他上前兩步,來到桌子前,隻見那個年輕軍官神色冷漠地問道:“可曾吸食鴉片?”
虎子把頭搖得跟風鼓似的。
“識字嗎?”
“回軍爺,識得大字!”雖然内心其實并沒覺得當兵吃糧的人有多了不起,但是眼前之人很明顯是個長官,又是決定了自己一夥能否進入兵營,虎子不得不擠出一絲笑臉,隻是從不會阿谀逢迎的他此刻的笑容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軍官并不在意,他從桌子下面随機挑出一塊寫了三十幾個字的木闆,拿出來擺在對方面前:“把這木闆上面的字讀出來吧。”
虎子快速瞄了木闆一眼,一看有幾個複雜的字體,頓覺有些頭大。他努力鎮定下來,拼命回憶當初私塾學過的一點東西,張嘴讀道:“呃……夫……古‘共’之中國者,‘蟲’有國之名……而‘末’成國之……也。‘口’爲家……之國,‘口’爲‘西’長之國,‘口’爲‘者’……之國,口爲一王專……之國。”
連蒙帶猜,遇到不認識的字隻能讀偏旁,好不容易将一篇繞口又不知所雲的文字讀完,虎子偷瞄了軍官一眼,心中覺得自己其實已經不錯了。
軍官面無表情,似乎是見多了這類滿口謬誤的人。若是剛一征兵的時候,他一定二話不說直接當場拒絕,甚至私下抱怨大好任公的少年中國被如此糟蹋。不過在見識多了遠比這個還差勁的表現,他反而覺得眼前的醜人的表現不那麽刺耳了。
“好,下面是體能測試……把地上的石鎖舉過頭頂吧。”
這對于常年搬運數百斤貨物的虎子自然不是問題,他很輕松地将莫約百十來斤的石鎖舉過頭頂,再輕易放下。
“接下來,做三十個俯卧撐吧。”
“回軍爺,啥是俯……我……成?”
見對方不懂,軍官也已見怪不怪了。他撩起袖子站起身來,來到虎子跟前雙手觸地,雙臂垂直于地面,兩腿向身體後方伸展,然後全身挺直,平起平落做了三下在旁人看來異常古怪的動作。
重新站起身,拍了拍手後,軍官示意虎子照做。
雖然心中感覺别扭,但想到對方都已經示範了,虎子便遵照着趴了下來,學着對方之前的動作開始做起俯卧撐來。雖然之前從未接觸過這種鍛煉身體的方法,但是身強體壯的他自然很輕松很标準地做完了三十個,倒是讓軍官滿意地點了點頭,态度似乎稍微好了些許。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鉛筆,向虎子道:
“體能和文化方面,你是及格了。現在報上姓名、年齡、籍貫。”
“回軍爺,我姓李,名虎,大家都稱呼我叫虎子……我二十五歲,家在清江浦。”
軍官一一記錄在案,擡頭問道:“可有婚配?”
“我一窮光蛋,哪來閑錢讨老婆呢。”李虎子難得地不好意思起來。
軍官接下來又作了一些檢查,這才在征兵冊中記下:“李虎子,年二十五,淮安清江浦人,未婚。身高一米七,臉方寬,面醜、體壯,初等文化。光緒三十二年乙巳九月初六入伍,新兵。”
寫完了,軍官便揮手讓李虎子通過,準備考核下一批人。
而李虎子卻并沒有着急進入兵營,他瞄了一眼後,便站在門口等着同鄉。
一名兵士注意到他,持槍面色不善道:“磨磨蹭蹭什麽!?還不趕緊進去?”
李虎子道:“我還有幾個小兄弟等着通過,我等他們都過了一起走。”
兵士打量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了。
不久,大名爲孫炳、以及學名叫陳岸生的二狗都僥幸通過,就剩下最後年紀隻有十七八歲的張保财一個人可憐兮兮地望着木闆發愣。好不容易才把字念全,也把石鎖舉了起來,輪到做俯卧撐的時候卻因爲最後幾個姿勢很不标準,被軍官刷下了。
眼見同伴都通過,隻有自己被刷落,張保财忍不住哽咽起來。
同樣,人在軍營内的李虎子看到就要與兄弟分離,不顧兵士的阻攔,急忙跑到軍官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哀求道:“軍爺行行好,我這小弟兄離鄉背井的,就我一個人做照應。我保證他沒碰過大煙,幹活老實靠譜,剛剛是幾天沒吃飯了,才做不成俯卧撐……給他一頓飯吃,我保證這小子活靈活現的……軍爺就放他進去吧……”
軍官雖然刻意裝做老成的樣子,但畢竟也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心腸也有些軟,見到李虎子跪在面前,以及一旁一把眼淚露出乞求的眼神的張保财,心中也是有些不忍。不過他此前就已硬起心腸趕走了好幾個類似的可憐人,此刻爲此違背标統劉繼業的征兵标準,他卻也是不願意的。
就在爲難得時候,旁邊桌子的一個青年征兵官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放下筆走了過來。他有着細長胡子,瘦長的臉頰,鼻梁行還有一副金絲眼鏡。輕輕拍了拍自己同伴的肩膀,笑道:“允亮可是遇到麻煩了?”
“多謝守清關心……”王光照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不希望對方覺得自己連征兵的事情都處理不好。
字守清的青年軍官名叫吳忠信,是南洋陸師學堂畢業生,畢業後投入新建的第九鎮任參謀,被統制徐紹桢調派過來協助劉繼業組建第三十四标,在通過劉繼業的軍官考核後擔任軍中參謀,暫時負責征兵事項。他性格活躍,知道一臉難色地少年同僚是标統劉繼業在東京時的同學,王光照,也是标統的心腹。這次難得有示好的機會,能夠賣一個人情他自然不會錯過,于是便主動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等到王光照說完後,這才哈哈笑道:
“巧了!本來嘛,軍令如山,這個江北娃肯定是進不去,但是我方才正好負責清點已入伍的兵員,發現有三人失蹤,想來是應征後反悔私自潛逃的。如此一來,就需要多征三人補充缺額……我看這個……張什麽的,人也算樸實,正好作爲補充兵充入,如此也符合标統大人的規矩不是?”
沒什麽經驗的王光照聽了直點頭,覺得如此既可以讓眼前的可憐人進去,又不違背劉繼業的軍令。
“多謝守清兄指點,你……張保财,進去吧!”
本以爲希望渺茫,忽然得知網開一面後,李虎子喜出望外。他一邊向兩名軍官磕頭,一邊把張保财扯到地上,壓着兄弟的腦袋道:“還不快給恩公磕頭!”
在日本待了兩年的王光亮已經有些不習慣受人磕頭,雖然心中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但表面上還是故作淡定道:“你們以後将是我們三十四标的兵了,一定要遵守軍規、努力操習,爲國家、爲标統争光。”
受到當初東京時國家主義的輕微洗腦的影響,王光亮下意識地便說出了爲标統争光的話語,自己卻毫無察覺。而李虎子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之處,隻是不斷磕頭答謝。
在王光照催促下,兩人才站起來,又再三道謝後才領着三名兄弟進入兵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