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入,在門前除去馬靴,穿着白襪的腳在木制地闆上走動,在這座不大的和式屋子裏很快就來到了客廳處。拉開紙門,裏面坐着兩名談笑風生的男子看過來紛紛露出笑容。其中年紀稍長的中年人向來者笑道:“若我沒有記錯,你便是文鹿吧。”
“飲冰室先生真是好記憶,在下便是劉繼業。”
哪怕在屋内,梁啓超也穿着西式禮服,紮着小領結,穿着燙直了的外馬甲。他呵呵一笑道:“一年多前我還與你有過一面之緣,哪裏能忘掉。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留日學生總會幹事長,我之至交好友,楊度楊皙子。”
“在下自然認識大名鼎鼎的楊兄了!”劉繼業對同樣長相清秀的楊度并不陌生,笑着上前與之握手。蔡锷、蔣方震等都是梁啓超的學生,而楊度則因年紀相近與梁啓超亦師亦友,并且與蔡锷關系最爲緊密,劉繼業也因此曾與此人接觸過,知道他是天資聰慧、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由于對方所學乃法政大學,後來劉繼業等人入學日本陸士後就沒什麽聯絡了。早年楊度與蔡锷一樣是追随梁啓超宣傳革命,但近年因梁啓超從美國考察回來後也是态度大變,認爲中國當務之急應走君主立憲之路,所以其觀點也因此轉爲立憲,也漸漸與原本的革命摯友、同學如黃興等人疏遠了。
與前段時間會見孫文不同,劉繼業這次是特地前來拜訪梁啓超的。
先是寫信詢問可否拜訪,得到回信确立時間後又早早趕到,劉繼業如此恭敬态度和耐心與其對待孫文時簡直天壤之别,也因此博得梁啓超的一定好感。
相比沒什麽新意,隻是将美國共和思想照搬到中國身上的孫文,劉繼業還是更爲敬佩中國思想啓蒙者、已隐隐成學術大家的梁啓超。區别對待二人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梁啓超招呼劉繼業坐下,并親自倒上茶水後,才溫言道:“文鹿前日來信,言及有革命與立憲争論之困惑望我能解惑,更明談涉及開明君主制,倒是讓我心生好奇啊!想到皙子也是此方面頗有見地者,便将他一并請來了!”
“我知文鹿你頗有自己的想法,有什麽疑問就請說出來吧。”
劉繼業聽後将手中茶杯放下,向梁啓超與楊度分别鞠了一躬,開口道:“學生曾拜讀過先生自美利堅考察回來後所寫的‘新大陸遊記’,書中認爲中國之現狀不宜走美國民主共和之路,反而應走更爲穩妥之君主立憲之道,不知然否?”
“沒錯。既然文鹿讀過我也就不用費口舌了。”梁啓超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書中先生又認爲中國當前已如病入膏肓之巨人,猛然下如革命般重藥隻能使病危成病亡。因此當務之急,應是小心滋補慢慢調養以期痊愈,因此中國應走從開明專制至君主立憲的道路慢慢過渡至民主社會,學生深以爲然。”
“哦?”梁啓超面露喜色,略帶期待地看着劉繼業道:“文鹿是準備如我一般抛棄極端暴力革命的道路,與我與皙子一并爲立憲而努力咯?”
楊度也笑道:“若與文鹿爲伍,幸甚啊!”
面對期待的眼神,劉繼業卻搖了搖頭:“我對先生的判斷非常贊同……如果中國不姓愛新覺羅、如果漢人在本國不是二等公民、如果紫禁城中之皇帝乃先生這般憂國憂民之人,我劉繼業必會毫不猶豫地加入立憲的團隊中去。”
“但是現實是中國依然是滿人主宰的天下、我漢人依然受到排擠、如先生這般憂國憂民的大才隻能流亡海外,在報紙上呼籲國民覺醒。所以,有負先生所望,在下還是要革命的。”
一抹失望之色出現在梁啓超的臉上,他不由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炙熱的眼神也冷卻不少。
“既然如此……文鹿所謂的‘困惑’又在哪裏?”
楊度也略有不滿,隻是很有風度地沒有發怒,一雙眼睛盯着劉繼業道:“這類極端排滿的思想,我在許多激進學生當中多有耳聞。本來我亦曾贊同此等主張,卻爲任公所說服……”
“還請皙子聽我明說。”
被打斷的楊度臉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一雙眼睛盯着劉繼業,似乎在等着看對方有什麽花招可以玩。
“可能是我表達的不好,讓二位産生誤會了。但是在下實際上是非常贊同先生的論點,也很敬佩先生理性分析的方法。我們之間的分歧,不在目的、不在過程、不在方法,而在前提。”
“此話怎講?”梁啓超不覺直起了身子,他卻是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樣,楊度也豎起了耳朵。
“先生通過分析美國國情與中國國情,得出立憲更爲适合的結論,方法是正确的。先生認爲達到立憲必須有開明君主過渡,結論也是合理的。但是先生第二個結論的前提,卻是中國必須有一開明的君主,且此明君乃滿清之帝王!這一點在下決不敢苟同;這也是爲何雖然我贊同先生的論辨卻不贊同先生的結論。”
“當今君主乃光緒帝,姑且算其有開明君主之潛質吧。然而真正的掌權者,卻是慈禧太後,其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先生所定義的開明君主吧。”
梁啓超點了點頭,但是補充道:“此話雖然不差,但慈禧已無多少壽命,待其西去後自然由光緒帝重掌大權。屆時,中國便可步入開明君主制。”
劉繼業并不買賬,直接搖頭正色道:“試問先生,若光緒帝重掌大權後,已身死的慈禧太後會得到什麽下場?”不待梁啓超回答,劉繼業自問自答道:“開棺曝屍非不可想象,惡谥随身、倒攻翻案那是必然的!到了慈禧這個年紀,身後名才是她所需要考慮的,而無論如何隻要光緒重掌大權必然不會放過慈禧,這一點她也是最清楚的!因此,對于慈禧而言,誰當皇帝都可以,就是光緒不行!以我猜測,十有八九待慈禧病重難返時,必會以一劑砒霜來确保身後名聲,确保其發動的政變不會被平反。”
慈禧極有可能毒死光緒的推斷,讓梁啓超和楊度都怔住了。這一點是他們所沒有料想過的,但是仔細想來,以他們對慈禧無比惡意的猜測,還真有這個可能。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卻聽到劉繼業繼續道:“話又說回來,哪怕光緒帝當真重掌道統,在下也實不相信其能成爲開明之君主。”
“民族主義盛行乃當今時代之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以少數族群統禦多數族群而長治久安者,聞所未聞也!縱觀中國曆史,外族偶有入主中原時,凡自願學習漢文化者如鮮卑族皆盡數融爲漢民,方有盛唐之世。而淩駕漢民之上,拒絕交融如蒙古者,不過七十年便被逐回草原。滿族不願融入漢族,卻又固守其本族風俗、甚至變本加厲将其野蠻之文化強加于我漢人頭上,此實在是文明之大倒退、曆史之大倒退也!固守此陋俗之滿清雖能以絕對野蠻殘酷,如文字獄等奴役漢人二百年,但是面臨上下一心的列強民族國家時,其落後本質便暴露無遺。結果便是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然滿人明知其政策之弊端卻不改,非是不願,實爲不能也!不改,則漢人依然爲奴隸,改,則奴隸覺醒後其奴隸主地位将不保矣!”
“若是先生将目光放向世界各地,便可知多民族國家幾無富強之例;奧地利人不占多數之奧匈帝國土地雖大、民衆雖多,但普奧一戰慘敗于遠小于己的普魯士。當前雖領土、資源與德國相仿,卻遠遠不是統一民族國家之對手。還有經典之土耳其奧斯曼帝國,國内數十民族,如今已近土崩瓦解,其民族政策失敗至極!類似例子,還有很多很多……”
“在下決不反對開明君主,在下反對的是腐朽至極的滿清!在下之所以革命,并非刻意、不切實際地妄圖在一載内将中國變爲如美利堅般之民主國家,而是取出阻礙中華崛起之毒瘤、掃清障礙。”
一席話,梁啓超默不作聲似在沉思,而楊度卻率先開口道:“……看似有理,實則是空話!文鹿你準備由何人來做這個開明君主呢?你革命成功後,難道還準備放權于此一‘明君’否?”
劉繼業直視楊度的雙眼,堅定毫不猶豫地說出幾個字:“有志者爲之!誰人能讓天下漢人折服、誰便可稱得上開明之君;當今中國亂世,如古時曹孟德之枭雄方能一平天下,重振國威。今日之中國,也惟有北洋袁世凱有此等實力……若皙子你麾下将士十萬、占十省之地、億萬之财、更兼得列強承認,輿論支持,我當即放棄一切權力、甘當你的馬前卒,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楊度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盯着劉繼業,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年紀不到二十的青年居然有如此大的膽魄,敢如此道明自己的野心、毫不掩飾。與所有熱血的留學生都不同,在此人身上,楊度分明看到了野心勃勃、惟恐天下不亂的男子。
“你……分明是欲挑起亂世!革命之亂一旦掀起、再難平息,勢必席卷中國,帶來無盡戰亂、破壞與苦難!你名爲救國實爲亡國也!!!”
面對楊度嚴厲的指責,劉繼業淡然一笑:“隻希望享受成功後之果實、卻不願付出成功所需之代價,皙子何其幼稚!縱觀古今中外,近有日本、普魯士,遠有強漢盛唐;可有任何國家崛起之路上不帶血迹的?不!大國崛起之路上皆是屍橫遍野、血迹斑斑!其中有敵人之血,更有己身之血!凡弱國想要奮力拼起,欲将百年之差距在數十年内抹平,不付出巨大之犧牲,将無數鮮血奉上革命之聖壇,是不可能的!”
“若果說二百年前世界各國之間尚有些許公道、些許正義,那麽民族主義崛起的今世便隻剩下嚴子所言之‘弱肉強食’了!對于處在當下叢林中的中國而言,崛起之唯一手段便是以舉國之力恢複國權、發展工業、革新制度、改革社會……如此多的大動作,确實隻能以開明君主制施行。”
“……文鹿也言及列強弱肉強食的道理,難道不怕一經革命後中國陷入亂世,列強之幹涉?”梁啓超慢悠悠地說出問題,内心有一絲期待對方會做出如何不同尋常的作答。
劉繼業自信一笑道:“世界局勢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同理,列強之幹涉也絕非一成不變,而是随着本國情況、外交局勢而随時調整的。八國聯軍可謂是列強幹涉的最高潮,而當今局勢便是各國列強基本已将中國瓜分殆盡,各自的勢力範圍出現均衡作用,誰都不希望對方擴大,因此維持現狀便成爲列強首要目标了。”
“其次,列強中,最有實力之英國已在華獲得了最多利益,再加上其本土在萬裏之外的歐羅巴;其所謂的幹涉最多也隻是希望維持原樣、所謂Status`Quo是也。而對我國威脅最大之沙俄,自日俄戰争失敗、國内陷入革命,愈發在經濟上仰仗盟友法國……而法國卻希望沙俄能夠将注意力回到歐洲協助牽制德國。因此俄國在無暇東顧之時,必然即将重返歐洲,自然是不可能有意願去幹涉我國了。至于其餘列強,德國與法國在歐洲互相牽制誰也不可能派重兵來遠東、美利堅奉行門戶開放,實力又是列強最弱更是不可能有幹涉的意願……隻剩下日本。”說到這裏,劉繼業頓住,看到勉強梁啓超和楊度驚訝中夾雜着欽佩的表情,繼續道:“與我國一衣帶水之日本,實在是未來中國之心腹大患也!”
“其餘列強都因重心不同、地理原因而不可能将過多精力放在中國,唯有日本作爲新近列強,既有實力也有野心更有意願來幹涉、來瓜分中國……我在滿洲時久與日本人相處,飲冰先生不知,那些日本人言辭之間已将滿洲視作他們的領土了!什麽犧牲了十萬将士才得到的神聖滿洲、什麽滿蒙生命線、什麽帝國之發展必須要滿洲之煤鐵木材大豆……凡此種種,皆暴露日本人之野心!雖然目前由于英日同盟和衆列強之牽制、加上日俄戰争耗空了日本人的國庫,使得日本近期有心無力,但是長遠看……我國之最大威脅,必日本!”
“最後,列強之間本就矛盾重重,有法德矛盾、英俄矛盾、奧俄矛盾,中間更有法俄聯盟和德國、意大利、奧匈的三國聯盟等等……各國元首之間又往往有親戚關系,外交可謂格外複雜混亂。但當前大局勢是歐洲火藥味越來越重;首先俄國自日俄戰争遠東失利後,其戰略重心必将西遷、首當其沖便是斯拉夫主義解決、民族~矛盾嚴重的巴爾幹,那裏是俄國傳統幹涉區域,同時也是奧匈的戰略中心。如此一來,俄奧之間必有火花,而兩國背後的同盟關系更會把傳統敵人德、法拉入危局……在下可以斷言十年以内歐洲必然有一場曠日持久、傷亡慘重的世界大戰。列強重心将完全西顧,不可能再有精力關注遠東事務,而日本則有心無力;此時便是我中華涅磐之時機了!”
一番話說完了,一時間房間安靜了下來。劉繼業喝茶潤嗓子,而楊度和梁啓超一對師生卻似乎受到很大影響,此刻依然在閉目沉思。
在當時之中國留學生……不,哪怕是職業的外交官,都很難有如此之眼光,将世界大勢分析的頭頭是道。
擁有如此清晰的認識、如此明銳的洞察力,劉繼業已遠遠超出尋常留學生、更别說一群隻會空喊口号的嘴炮了。
雖然直言日本是中國未來之威脅,讓受了日本不少照顧的梁啓超心中不是很舒服,但是卻也承認言之有理。在把這問題前後都想明白之前,梁啓超他不會簡單地發表态度。
楊度卻對劉繼業更加震驚……如此見地,連他自命天才也是捕捉不到。
重新放下茶杯,見氣氛異常凝重,劉繼業稍稍平息了一下略微激動的情緒。他從懷中拿出了幾張寫滿了字句的白紙,平放在茶幾上,向在場二位行了一個大禮,淡聲道:“無論是先生還是皙子兄,在下都是極爲傾佩的,也絕無任何不敬之意。此次來,其實是想就在下之新思想與先生讨論,卻沒想到因在下言語措辭不當,平添先生煩惱,實在抱歉!”
“古人雖雲道不同不相爲謀,但在下自認爲與先生之目的、道都是一樣的,都是爲了最終中國之富強。”說到這裏,劉繼業從懷中拿出了一疊整理的整整齊齊的紙張,放在梁啓超面前。
“這是在下結合了開明專制、工業化之必要、土地權之改革、新政府之建設、以及如何使中國從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之社會改革論點,在下名之爲‘國家主義’。若先生不介意還請于新民叢報中發表,若先生能親自操筆駁斥,那更是在下的榮幸了。”說完,劉繼業站起身來恭聲道:“此次前來多有打擾,還請見諒!在下不日即将歸國,望有朝一日能再聞先生高論,告辭了。”
出于禮貌,梁啓超和楊度都站了起來送客,或許是劉繼業最後幾句話很是客氣又言之有物,他們的表情也沒有那麽僵硬。梁啓超将其送到門口,臨出門前更是拍了拍他的肩,歎氣道:“文鹿思維之新穎獨到,今我所見矣!”
送走了劉繼業,房間裏隻剩下楊度和梁啓超,師生倆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複雜的眼神。
“……老師以爲如何?文鹿他對世界大勢的分析……還有,他的言論……您會發表嗎?”一向自視甚高的楊度,也難免不爲劉繼業的觀點所震驚。國際大勢被對方如此透徹的解刨,楊度就是想辯駁也難。此刻他一邊拿着劉繼業留下來的紙張細細閱讀,一開始是抱着糾錯的目的,但是随着不忿的情緒平複下來後,反而發現對方看似極端的觀點中,确有頗有一番道理的話語和論據。尤其是其對階層、對國家之工業化所必然帶來的社會變革、變革中出現的問題及解決此等問題的建議,讓楊度覺得耳目一新。既類似西方當今流行的社會主義,卻又有不同之處……看到文章首頁上,‘國家主義’四個字映在眼前。
梁啓超灑然一笑,将楊度手中的紙張一把奪走,起身放在自己書桌上一摞厚厚來稿之上,笑道:“無妨,本就是求同存異,若是我們藏着不發反而落了下乘。況且,道理不正是越辯越明嗎?無論我等贊成其觀點也罷、嗤之以鼻也罷、都應該看看其是否言之有物。将之放在新民叢報中發表,更是證明兼聽則明、旁聽則暗的道理。況且,此子也贊成開明專制思想,相比起孫文黨羽可是可愛很多了……而且言辭中對北洋袁世凱也有贊詞……說不準,日後還有合作的餘地……”
“不過……此子圖謀甚大,似有并吞宇内之概……”梁啓超輕輕撫摸着下巴。
“罷了罷了,且先不提他……”梁啓超自嘲一笑,轉而表情嚴肅了起來,對楊度道:“朝廷已決定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第一站便是日本……這是加大我們影響力的最好機會,必須做好準備!”
見楊度認真地颌首,梁啓超壓低了聲音自言自語道:“已通過袁世凱聯絡了端方……就讓我們看看滿人官僚中最開明者是何等面目吧!”
(六千字大章奉上,一章抵兩章,晚上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