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坐下後,宋教仁首先正視劉繼業,不好意思道:“在下從汝爲處得知文鹿今日抵東京,一路颠簸、想必已旅途疲憊,卻還抽出時間來見我等,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呐!”
“哪裏哪裏、在船艙中吃喝自在,哪裏有幸苦的餘地?克強是老友,鈍初是革命同志,既然有邀我哪能不來!?正好、正好哈!”劉繼業笑着擺手。屋内氣氛很是融洽,在座之人都滿臉笑容。
“我等雖在湖南成立了華興會,每一個會員都有與滿清亂權拼盡性命的膽氣,但在我無數革命志士當中,真正上過戰場、見識過槍林彈雨之人,還是隻有文鹿你一人呐!”
面對黃興與宋教仁的誇獎,劉繼業雖未洋洋自得、卻也安然接受下來。衆人聊了一會兒滿洲的事務,主要是劉繼業描述戰争的場景、日軍上層幾近無腦的指揮造成勇敢的下層巨大傷亡、俄軍上層卻昏招層出、自己與‘東亞義勇軍’活動中發生的各種戰鬥。當談及戰争中傷亡的平民百姓,當在座之人聽到劉繼業所描述奉天、以及鄉下同胞所遭遇的種種慘劇,他們都沉默不語,更将原因怪罪到滿清頭上,認爲正是滿清不僅無法保護國民反而任意剝削,才會讓滿洲民衆陷入如此悲苦的遭遇。
這就是清末革命者的邏輯;此刻拿了日本人諸多好處、收了日本人的照顧和經費,宋教仁等革命黨人此刻自然将日本人當作革命盟友,在潛意識裏就爲其辯護。
對此,劉繼業雖心知肚明,卻也不便表露。
“哪怕是爲滿洲境内痛苦掙紮之民衆,我等也當立志推翻滿清!”黃興的這番話自然得到衆人的叫好。
閑聊了半日,期間填了幾次茶、劉繼業夾了幾口菜,見宋教仁有些欲言又止,心想對方畢竟年輕沖動有幹勁,又見許崇智給自己使眼色,便放下筷子道:“不知我這闖客來前,二位與汝爲談了些什麽呢?”
許崇智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笑道:“文鹿久在滿洲,恐怕不知道東京革命界所發生的情況吧,就由我來解釋一番!”
“海外革命家,被滿清稱爲四大寇之首、寫了倫敦落難記而聞名一時的興中會會首,孫文在東京見了政友會總裁犬養毅、以及日本黑龍會會首頭山滿。孫文向其示之以理、動之以情,終于讓日本上層同意願意資助中國革命運動!爲了更方便統籌革命之行動,孫文借助黑龍會的渠道向東京各革命團體發表善意,希望我等能以平等之身份加入一個能夠代表所有革命青年的組織;中國革命同盟會!”
看到劉繼業頻繁點頭,黃興接過話題,沉聲道:“自從在下返身湖南,與鈍初等同志成立華興會以來,已有一年有餘。在這期間,我等經曆了武漢起義的失敗、清廷追捕,再次來到東京後不禁回思爲何腐朽之滿清居然如此難以推翻!”
“在下的結論是,我等同志之不團結所造成的!正是我等革命團體之間各行其是,互相老死不相往來,清廷方能各個擊破。今天長沙起事、月後惠州起事,如此下去白白浪費革命同志的鮮血,滿清卻還是無法打垮!”
“在下認識到,單憑一腔熱血、組織幾個同學在四處起事是無法完成革命的使命的!隻有所有人團結一緻,一緻行動、互相照顧互相響應,共同舉事,才能将革命之火散布大江南北!”
說到這裏,黃興已是激動起來。他臉色漲紅,一拳砸在桌上讓盤子都跳動起來。
“不瞞文鹿,在下與孫先生已經見過面,深爲其風範所折服。孫先生願意聯合我等學生,一起鬧革命,正是讓我們完成心中理想的機會!我與鈍初已決定率領華興會全體同僚一并加入同盟會!此次與鈍初一并來此,就是希望文鹿你也能加入我們!當初在拒俄義勇隊時與君共事之時,在下就知道君之不凡,必能成爲大有作爲之同志!”
“如果文鹿君、汝爲君、還有允亮君等等與我華興會一并加入同盟會,互助互信、必然能完成你我之心中大願!複興中華!”
這時許崇智也恰當地在旁補充道:“此事我也覺得隻有好處别無壞處,我聽說浙江的複興會陶成章、秋瑾等人也已被說服入會。如果我們置身會外,隻會與其他同志逐漸疏遠,對我等在江浙一帶起事并無好處呢!”
話已至此、該說的都說了。
出乎黃興等人的意料,一直默不作聲隻是關心聆聽的劉繼業卻并未表态,而是非常平靜的默默的品嘗着茶水。
這讓已經激動地站了起來的黃興一時不知如何自處,想了想才猶豫的重新坐回座位上。他話已說盡,此刻隻能等着劉繼業的回答了。不過他深信對方不會拒絕;隻要是心向革命之人,就不會拒絕加入。雖然與劉繼業相處時間不長,但對于對方的才幹、本事和志向,黃興自認爲還是了解的。更别說如今對方還成了日俄戰争中的英雄,是不少中國軍事留學生崇拜的對象,這讓黃興更加迫切希望劉繼業的入盟,順便鼓舞軍官生加入同盟會其中。
一杯茶喝幹,劉繼業重新看向端坐着的黃興和宋教仁,語氣緩慢卻非常誠懇道:“我本人是十分贊同聯合革命力量之主張,也願意以個人身份加入同盟會,爲革命事業共同努力。”
黃興心中一喜,與宋教仁一并站起身來,非常熱情地歡迎劉繼業的加入。
此刻已是下午黃昏近傍晚,衆人便幹脆在這裏用過飯。
身爲常客的許崇智叫來下女點菜、重新換上茶酒。他知道劉繼業、黃興以及宋教仁都不嗜女妓,便沒有找人陪酒。
正事談完,大家自然就開始聊一些輕松的事情了。
剛從戰亂後的滿洲回來,身上又有太多故事可談的劉繼業,自然而然成爲大家詢問的對象。
相比起一開始大家都準備着正題,隻是由劉繼業簡短的介紹了一下事迹,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并未被提及。此刻有了時間後,自然可以就大家感興趣的事情深入了解。
比如日軍戰鬥力究竟爲何,是否如報紙上所說因君主立憲而勝、而俄軍是否因專制而敗。劉繼業究竟是如何抓住庫洛帕特金的,這一切足足讓劉繼業說了一個晚上。期間許崇智聊起日本因戰亂而低迷的娛樂行業,大感悲憤,不過礙于在場之人非好此事者,隻是順帶一提罷了。
黃興和宋教仁倒是操着濃濃的湖南味官話描述了一遍國内的情景;黃興自願歸國擔任軍國民會的‘運動員’後,先是在上海結交了不少新派人物,回到家鄉長沙後以補習日語之名辦理‘東文講習所’秘密發布鄒容的‘革命軍’以及陳天華的‘猛回頭’等革命小冊,後變賣家産,聯絡宋教仁、章士钊等同學、志同道合者共十二人,共同創辦‘華興公司’,旨在排滿複漢。
成立伊始華興會便非常活躍,在湖南及長江沿岸各地紛紛建立分部,鼎盛時共有五百多會員、大多是留學生及思想進步的人士。原本他們計劃在慈禧七十大壽時舉義,預備率先攻下長沙後再将革命之火擴展全國。然而由于某會員不慎說漏嘴,讓官府查得風聲封鎖會場,迫使黃興等人終止起義匆忙出逃日本,不少同志也因此犧牲。
受此打擊,黃興在日本與同志們細細規劃後,壯志酬酬的再次返回湖南預備與清廷決一死戰,卻再次遭到失敗。
談及失敗,已露醉态的黃興振臂高呼道:“我黃興雖未曾如文鹿般置身硝煙戰場之中,卻也曾直面過生死,也曾親眼看見戰友犧牲……隻是如此隻能更加堅定我黃興革命的決心,一名同志之死、當以十倍滿狗之性命來償!”
“等我們成立了同盟會,與孫先生一起、與文鹿、汝爲、允亮,還有鈍初一起,一定殺盡天下滿狗呀!”
宋教仁見黃興不顧儀态的大喊大叫,知道好友醉得不輕,急忙好言把其拉了下來,一邊略帶抱歉地向二人笑了笑:“克強難得喝酒,今日實在是高興啊,哈哈!”
許崇智樂呵呵的不在乎,而一直保持着冷靜的劉繼業卻對宋教仁一笑,問了一個問題:“鈍初兄,我想知道,在你看來,同盟會成立後,距離我們漢人光複河山究竟需要多久?”
宋教仁一愣,沒有想到對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并沒有看向劉繼業略帶玩味的眼神,低頭沉思片刻,自信地笑道:“看似強大的滿清早已如泥腿巨人,隻要我們集合了天下有志之士,我相信不出三年,革命之烽火必将點燃紫禁城、金銮殿!”
屋子裏面黃興還在發酒瘋,許崇智和王光照也在那邊喝酒作樂,此時此刻劉繼業與宋教仁面對而坐,彼此都直視着對方的眼睛。
“敢問鈍初兄,今何年也?”
這個問題讓宋教仁有些奇怪,他很快回答道:“今年乃乙巳年,光緒三十一年,西曆1905年。文鹿這個問題有何深意?”
“也就是說,鈍初認爲,西曆1908年左右,這‘大清帝國’的名号就得變更成‘中華民國’咯?”
“當是如此,沒錯!”
劉繼業淡淡一笑。
“在下在此鬥膽猜測一番,不知鈍初兄願不願與我賭上一賭?”
“賭什麽?”
“賭革命什麽時候能夠成功。”
宋教仁面露好奇之色:“噢?在文鹿看來,需要多長時間?”
劉繼業豎起食指在對方面前搖擺,咧嘴笑道:“還是先說定了賭注,如何?”
“成,文鹿說吧。”
“如果革命成功發生在鈍初兄所猜中的年份,我劉繼業承諾在我力所能及之處,答應鈍初的任何一件事情。反之,亦然。”
“任何事情?”宋教仁身子湊過酒桌,盯着劉繼業邊看邊追問。
“任何事情。”
“那好,一言爲定!”宋教仁伸出手來,劉繼業則緊緊将之握住,四目相視,彼此都能看得見對方的自信。
“你宋鈍初斷言西曆1908年革命便可成功,我劉文鹿則相信革命之勝利必須等到西曆1911年方能看見。”
就在這時,黃興忽然仰天倒下,嘴中大喊一句:“殺鞑子!”完了,呼呼大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