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十二月十五日,東京郊區,陸軍士官學校。
劉繼業身着軍裝有些緊張地走上樓梯,來到一側站滿了人群的走廊處停下,找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坐下開始閉目養神。周圍有日本軍人也有中國留學生。
十天前他結束了隊付,與青子一起踏上了返回東京的火車。兩人雖然迫于形勢無法登記結婚,但是彼此之間已如夫妻般互稱,隻差名分了。抵達東京出站後劉繼業在陸軍士官學校附近的郊區租下了一處雖然破舊但占地頗大的兩層樓私宅,還由青子負責聘用了一名下女。陸軍士官學校與相比成城學校更爲嚴格,在校生一律必須住校,随意不可外出,隻有每周周日一天方可自然離開學校,但晚間必須返回。因此帶着妻子回到東京的劉繼業自然不可能讓她與自己住校,便在靠近軍營的地方租下給青子居住的房子,提前支付了一年的租金七十塊日元。
“文鹿。”
睜開眼睛,看到冠冕堂皇的蔡锷與領子上沾着瓜子殼的蔣方震站在身旁,便與兩人點頭示意。
“有把握嗎?”蔣方震脫下軍帽摸了摸頭發,神情緊張地看着劉繼業。
“應該吧。”看着好友大冬天卻滿頭大汗,劉繼業笑了笑。
這蔣方震天資橫溢,才華出衆,是少有的天才般人物,平日裏也是潇灑非凡很有種智謀遠慮的樣子。但是一到大事或者考試的時候,就容易緊張,甚至出錯。按照後世的話,就是不善于臨場發揮。這次三人報考士官學校,在通過筆試後此刻一同準備最後的面試。
氣氛有些凝重,三人都沉默不語。
走廊房間門口一名陸軍中尉探出頭來,喊了聲:“清國留學生蔣方震!”
蔣方震一跳站了起來,緊握雙全一言不發地走進了房間。
“百裏什麽都好,就是太容易緊張了。”望着他的身影,蔡锷摸着胡子歎了口氣。這幾天準備考試并未幹擾到蔡锷打理自己,那胡子修得極是有西洋範兒。
“嗯……”
過了一陣子,蔣方震面露喜色地出來了,如釋重負道:“過了。”
“恭喜啊!”
“我說以百裏之才區區士官生的身份還不是信手摘來!?”兩名好友上前笑着祝賀,當然爲了避免打擾他人還是降低了音量。
此後又有幾人被叫了進去,有通過的也有低頭喪氣出來的。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後,劉繼業也被傳了進去。
應聲步入房間,裏面坐着一名少校考官,等劉繼業鞠躬并彙報完畢後,雙眼盯着對方的眼睛,忽然大聲,語速極快道:“如果前方發現敵軍,怎麽辦!?”
劉繼業毫不猶豫,同樣大聲回答:“正面強攻、迂回包抄消滅敵軍!!”
“如果敵軍火力猛烈,進攻受阻怎麽辦?”
“就算再幸苦,也要想辦法進攻消滅敵人!”
“敵軍援軍将至,你部傷亡慘重,怎麽辦!?”
“就算傷亡再大也要懷着必勝的信念進攻!”
“喲西……”面對自己極快的問題,對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回答考官滿意地點了點頭。
“難得清國人也有這麽富有攻擊意識的軍人,真是難得。你過了!”說完他在一份紙張上蓋了章,寫下‘極富進攻意識’的評語,交給劉繼業後還拍了拍對方的肩。
哪怕劉繼業早已将這些台詞背的滾瓜爛熟,也對自己能夠順利通過抱有信心,但如此快速的面試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如此硬是愣了片刻才機械地接過紙張,有些僵硬地說了聲“多謝長官!”後邊推門離開。
一出門,發現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時有些錯愕。來到好友身邊,蔣方震頗爲意外道:“一分鍾,絕對隻有一分鍾啊!文鹿你是怎麽辦到的?”
“等到了外面再說。”劉繼業笑着賣了個關子。
接下來不出意外蔡锷也順利通過了。三人結伴離開士官學校的考場,一起前往附近劉繼業新租下的房子。自從他搬來後,由于地方大,又有不少好酒,便成了一衆朋友時常聚集的地方。之前由于備考時間不多,大家雖然半年爲未見但也隻聚了那麽幾次。這次三人也是提前就約好面試結束後在那裏聚一聚,好好聯絡聯絡感情。
一路有說有笑,步行十分鍾後便來到了一處舊式木頭日本房前,劉繼業拉開房門喊了聲:“我回來了!”
“您回來了!”青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同時傳出剁菜和炒菜的聲音。
“有妻子就是不一樣了啊!”一向不拘小節,屋子裏一團糟的蔣方震見劉繼業家裏一塵不染,不由得如此感歎。
三人除去鞋子,由于陸士位處郊區,他們走在鄉村小道上也沾了不少泥。穿着襪子拉開紙門來到客廳坐下,劉繼業找出三個杯具然後再從桌底下笑着拿出一瓶老酒,開封後倒入杯中,舉起來大聲笑道:“慶祝我等三人志同道合者圓滿通過考試,成爲陸士第十六期生員!”
“好!”
一幹而盡,完了蔣方震推了劉繼業一把,嬉笑道:“現在總可以說了吧!你施了什麽妖法讓考官那麽快就讓你過了?莫不是阿堵之物?”
“胡說八道!”拍開蔣方震的手,笑道:“日人最重進攻,把它什麽武士精神、大和魂看得如神兵利器一般。我早在隊付時就問過那些畢業的軍官們他們的考題是什麽,回東京更是搜集打聽經曆過面試的軍官生,所以知道那些戰術啊、見解啊、軍事知識什麽的,早在筆試時就已經考過了,這類面試實際上便是在考校考員之精神狀态,看你有無進攻意識。”
随即劉繼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這麽快的速度還是超乎我想象……”
“罷了罷了,我說考官怎麽盡問些沒有水平的話,原來是在找什麽進攻意識啊。”蔣方震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腦袋,站起身仿佛自家一樣到櫥櫃處找出自己留下的瓜子,抱着回到自己座位上道:“不過我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文鹿你隊付居然順帶娶了個大美女回來,還是日本華族松平家的女兒!”
話音剛落,已從未婚女子所穿的紅領緊袖外服變成了已婚女子的素領寬袖外服,并且将頭發梳成‘島田’式發型,仔細打扮過的青子便出現在房間裏,問候一番送上小事然後再輕聲退下,言行舉止都極富大家閨秀的氣質,把剛打開包裝的蔣方震幾乎看呆了,一隻手抓着一把瓜子停在半空中。
“……我隊付的時候怎麽就沒有遇到離家出走的美女啊!?”
蔣方震的抱怨讓在座二人都捧腹大笑。
接着菜一一端了上來,三人一通暢談好不愉快。
期間劉繼業問及這半年來東京的情況和軍國民教育會的現狀,被告知在他隊付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多次改組,期間還有清廷間諜事件最終被迫解散。然而暗地裏在青年會等革命黨的鼓動下,大部分參加軍國民教育會的學生們也都暗地裏加入了革命黨。雖然此刻依然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組織,但各個以省籍組成的小會也開始紛紛行動起來,有留在日本宣傳革命的,也有毅然返身回國準備在中國本土建立革命的土壤。
和劉繼業相熟的黃轸也在一個月前離開了東京返回長沙,臨行前還給他留了封信,除了一些關心鼓勵的話語,也談到自己将改名‘黃興’,取振興中華之意。
原來那個胖乎乎的家夥就是大名鼎鼎的黃興啊……至此才恍然大悟的劉繼業卻并無太多感受。已經漸漸融入這個社會了,與那些曆史名人接觸也不會再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最多是覺得好笑罷了。
青年會也被勒令解散,鈕永建等骨幹紛紛開始建立自己的派系。此時少年們的熱血尚未冷卻,大家也多是懷有同志之情,互相時常也會彼此聯絡、合作。但總而言之當前革命的熱情和氣勢是高漲的,但是卻如一盤散沙一般無法形成強有力的組織。
“既然大家都建黨立會了,不如我們三人也弄一個什麽會來?”劉繼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議。
蔣方震聽後一拍手笑道:“我早有此意!就在我們軍校生之間宣傳愛國革命……鐵血青年軍如何?”
倒是蔡锷頗爲沉着,手放在胡須上,看着蠢蠢欲動的二人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須知我等乃官費軍事留學生,乃是清廷最爲看重,但監視也最爲緊密之人。你們若在同學中宣揚革命,保不準就被哪個清廷走狗給上報上去,到時候失去官身者陸士就别想再讀了!”
“況且,我等之優勢在于未來有掌兵之可能!待手握十萬精兵之時,再舉旗興義,豈不比此刻白白冒極大風險要好得多!?”
這番話讓兩人都冷靜了下來,細細想來确實保密問題極難控制。
蔣方震沮喪地搖了搖頭道:“那就等着吧!”
劉繼業也沉思着。蔡锷所言極有道理,作爲未來能夠打入敵人腹心的人,不應該在這時冒不必要的風險。
然而,他卻也同時知道建立自己班底的重要性!與蔣蔡……乃至所有革命者不同,他深知革命後的中國不會是革命者所想象的那樣美好,反而會快速陷入軍閥内戰之中。想要在未來的軍閥亂世存活下來,并過得更好,隻有借鑒1949年最終勝利者的經驗……
“松坡有之有理!但是我認爲保密困難不是放棄我們自己組織的理由!你想,哪怕是清廷重用我等,委以重權,然等革命之火燃起時你我最多到什麽職務?标統?協統?手握重兵需要多長時間?革命又能等我們多長時間?我們這些中級軍官又能起到什麽大作用?”
“但是有組織就不一樣了!一個協統無法改變大局,但十個呢?就是一個鎮!三十個呢?就是三個鎮四萬人!!全國也不過預備建立二十個鎮,我等革命黨輕而易舉便能拿下其中三個!”
蔡锷點了點頭:“雖然過于理想,但有一定道理……隻是其中之風險文鹿你考慮過嗎?”
“有。”劉繼業自信地笑道:“保密!”
“哦?”蔣方震全神貫注地想聽聽這個屢屢有奇謀的劉繼業會想出什麽好方法。蔡锷也有些好奇。
“我等所建立之革命組織,暫且稱之爲我黨……以保密爲第一目标。彼此之間僅以同志與代号相稱、每人都有一名負責人,一級一級向上禀報。比如,即新入黨員隻知道百裏,隻從百裏處接受命令,隻向百裏負責。百裏則隻彙報與我,與我聯系,我則與松坡聯系……”
“如此方法,可保證哪怕出現叛徒,也無法抓出我們組織的核心。”
蔡锷皺眉,手指正好摸到了胡尖,手指一挑,毫不客氣地反對道:“如此行徑則與洪門、會黨無任何區别!這不過是地下組織的慣用手法。若是這樣便能保密,則天地會早就反清複明成功了!可記得軍國民教育會?那不就是叛徒出賣,使得清廷最終将之查封了嗎?況且,如此複雜的手段,文鹿你打算如何在管理嚴密的陸士中實現?”
劉繼業隻是臨時來的靈感,面對蔡锷的質問說不出話來,尴尬地坐下,好好反思一遍後發現自己似乎有些迷信所謂地下黨的手法,一時也想不出能夠反駁的觀點,三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良久,劉繼業方才開口道:“既然松坡将軍國民教育會拿出來作比較……我也說上一說;軍國民教育會,不,乃至所有反清組織之共病就是人數過多,良賤不分、參差不齊。”
“軍國民教育會裏面七百會員都算多嗎?”蔡锷質問道。
“太多了!創始者不過青年會等君,加起來不過三十餘人,卻短短時間需要招募十幾倍之衆!當中難免會出現魚目混珠,滑入一兩個奸詐之徒。”
“相比之下,小組織如青年會……其成員不過三十餘人,并且時常在留學生中大肆宣揚革命,卻也沒遭到清廷注意、更無一叛徒……可見洩密問題多出在大組織、人數衆多不好管理。因此如果我們吸取青年會的做法;隻吸收确實一心革命的精英,甯遺勿濫,将人數保持在很小的圈子裏,同時嚴格審核不讓任何可疑之人加入,當能确保組織中不出現任何告密者。”
蔣方震聽得認真,一時忘了瓜子,細細想來确有一番道理,人數越少,告密的可能性就越低。
蔡锷卻皺眉,站起身子在屋子裏來回走動思考,一時下不了決斷。
轉了兩圈,見蔣方震已經被說服,蔡锷終于一拍手道:“好!我蔡锷蔡松坡就與你文鹿好好幹上一把!”
劉繼業猛地站了起來,舉起二人的手大笑道:“有我等三人齊心協力,必能親眼看到大好河山重回漢家的偉大時刻!!”
三名革命青年此刻情緒高漲,滿臉通紅,激昂澎湃,渾身都有仿佛使不完的力氣。
趁着興起,三人便找來紙筆,也不顧時間已是九點多,連夜開始商讨組織的綱領、發展對象、規劃、名稱、與其他革命團隊的關系等等等等。
期間青子幾次進來加水又收拾盤子,見到三人如此興奮雖然聽不懂,但也知道是在商量大事,很懂事的不來打擾一個人開始在廚房刷起盤子來。
冰冷刺骨的水不停地刺激皮膚,青子想起方才客廳裏自家夫君專注地神情,一抹淡淡的微笑很自然地出現在了臉頰上。
一直聊到深夜,最後實在是困了便倒頭就睡,三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榻榻米上一一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