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03年十二月二日。
12。1太平山事件調查結束後,劉繼業在軍營中的時間也進入了最後倒計時。
距離他結束隊付的時間隻剩下三天,一系列生活用品等等早已上繳,也不再需要參加訓練,完全閑了下來。對于他而言這是好事,意味着不需要與第三中隊那些人尴尬地相處。
如無意外沒有上過軍校的村田原本一輩子也無法成爲士官,但是此次卻因禍得福成了第一小隊的小隊長,少尉。
第三中隊其餘軍官依然留在原職。
除了死去的幾個人外,并無太大的人事變動。
隻是軍隊中的氣氛很詭異。無人願意提及太平山發生的事情,第一小隊更是爲劉繼業的遭遇抱不平,這也讓村田很難做。
金川正男前些日子出院,成爲第三中隊的隊副。雖然升級,但此人在中隊的人緣、威信都已損失殆盡,時常遭遇同事、上級的白眼和士兵們的鄙視。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人恢複之後更是一句話也不說,雙眼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這樣的地方劉繼業也不願意再呆下去了。
隊付的結束也同時代表秋田生活的結束;自己将要返回東京投考陸軍士官學校了。當然,經曆過隊付後,所謂的投考隻是一道程序;中國留學生進陸士并非與日本人同班,而是有專門的中國班,平常也是與其他留學生一起上課,和日本學生并無接觸,學期更是隻有十個月而已。這種短期培訓班性質隻要通過了成城學校、隊付後,基本上就敞開了。
然而,告别秋田是否也意味着告别她……
劉繼業理齊軍裝,抓起床上的軍帽離開了軍營。
天氣晴朗,氣溫有所回升。地上的積雪基本化去。上午時分街上人并不多,大家都有工作。
“你要回東京了?”
少女震驚地望着眼前的男子,這個日思夜想的人口中卻說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咚’一聲,手中的水桶掉在地上,少女卻毫無察覺,隻是用手捂住嘴巴說不出話來。她早就知道對方有一天會結束隊付,會離開秋田,可是心裏下意識地選擇将這一事實遺忘。但是終于來臨時,她卻依然如毫不知情一般!
男子依依不舍,看着她良久憋出一句話:“嗯……隊付結束了,我就要返回東京……去報考陸軍士官學校。”
“是嗎……”
兩人就這麽站在門口,誰也不出聲,四下一片安靜。
“那……就助你好運了。”
劉繼業看着青子低頭說話,心裏感覺糟糕透頂。
‘不請我進去喝茶嗎?’若是在往常自己肯定會如此開個玩笑,化解尴尬的氣氛吧……可是現在自己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刻有點後悔專程過來說這事情,還不如等想好如何處理後再來呢!
心情沉重,但是就這麽站着也不是個事情,隻能勉強出聲道:“那個……青子,你不如也和我一起回東京吧?”
青子複雜地看了劉繼業一眼,搖頭。
“不了。我還有工作要做,今天就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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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郁悶,劉繼業一個人走在街上,一群小孩在角落玩耍看到他後都停下來打量,其中一人還有模有樣地敬了個幼稚的軍禮。
呵……
回禮後,接着往下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最近有些不順啊!先是差點凍死在深山老林中,接下來又因爲莫名其妙的原因把功勞弄沒了,現在連感情也遇到挫折。艹!
經曆過一些事後,劉繼業已經學會不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緒,但是這并不代表心中的煩躁會消失。
軍營是不想去了,現在大白天的也沒有哪個酒館會開門……就四處轉轉吧。
半個小時後,劉繼業晃到了火車站前,一想自己還有幾天就要回東京,不如就在這裏先買好車票,于是朝售票站走去。
此刻正好有火車到站,大量人群從站中走出來,熱熱鬧鬧的。
逆着人流前行,他們看到是軍人紛紛讓開,這時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文鹿!”
?
應該是聽錯了。這裏哪裏會有人知道自己的字?最近心情不好,此刻都出現幻聽了?劉繼業搖搖頭也不停留繼續前進。
“文鹿!”
這回聲音大了不少,絕不是幻聽!
劉繼業停下腳步仗着高度優勢四處張望,隻見不遠處人潮中一個同樣穿着無肩章士官軍服的人,他背着背包,但軍容整潔,正努力朝自己方向移動,一邊還揮手示意。
原來是他!正巧!看到來人的長相,那标志性的小胡子,以及一塵不染的軍服和清爽的容貌,劉繼業着實驚訝了一番!來不及細想他便已來到面前,摘下軍帽打趣道:“難不成文鹿今日占卦,知道爲兄要來秋田,特意來此迎接?”
“哈哈……我道是誰,原來是松坡兄啊!在下沒有掐指一算的本事,來此是想買回東京的車票,見到你真是意外啊!”
來人正是蔡锷!相比半年前他顯得精壯了許多,皮膚也黑了不少,一身軍裝煞是英氣,隻有胡子還剃的整整齊齊,依然保持着他愛幹淨、愛臭美的習慣。
“我也奇怪文鹿何時成了神算子,不過若非你這顯眼的個頭,我們怕就要擦肩而過了。”來到劉繼業面前,蔡锷少見地開朗笑起來,似乎這半年的隊付也給他帶來了不少改變。
劉繼業一米八的個子,在二十世紀已如巨人般,站在一群東洋矮日本子中間自然甚爲顯眼,又穿着軍裝,蔡锷也不矮,老遠便看到也不足爲怪。
此時人群慢慢散去,兩人來到售票廳買了四日後返回東京的票,劉繼業轉身拉着蔡锷朝外面走去,笑道:“既然松坡不遠萬裏來到秋田隻爲見小弟一面,小弟自然要一盡地主之儀,聽聽這半年來松坡在仙台又将多少女子斬于胯下!哈哈哈!”
蔡锷好女色,這在留學生界早已是公開秘密;不過若是以往有人與他在這方面說笑,他臉色必然不善。然而此刻,他自己也不并在意反而有些洋洋自得,聽着劉繼業打趣也隻是灑脫一笑道:“東北土妞如何算的數?哪怕千萬也敵不過東京一名妓……的小指頭。不瞞文鹿,我在仙台也算是呆膩味了,隊付一結束就急忙趕着回東京……聽聞倒太平山事件聯想起文鹿,想到火車會在秋田停靠,不如來尋一尋……”
兩人許久不見,而且都一直在枯燥的軍營中,此刻彼此相見都大感親切,邊走邊聊不就來到一個賣丸子的街店坐下,要了茶水和丸子繼續聊天。
“來來,說說太平山究竟發生了什麽?”
“先說爲什麽遠在仙台的第二師團居然也會知道這個事情。”
蔡锷接過下女遞來的茶水,咕噜咕噜一口喝掉,從容道:“這件事情在軍中傳播很廣,我也隻是知道個大概,各種說法都有。你知道日本小鬼特别是東北地區部隊特别忌諱八甲田山事件,這次太平山又發生了雪地行軍事故自然很關心。”
劉繼業腦海中閃過秋真宗望的警告,卻随即抛擲腦後,笑道:“那松坡還真是問對人了;事故發生的第三中隊、事故的主角第一小隊,正是小弟隊付的部隊。”
蔡锷雙眼一亮,沒有想到劉繼業還是事故的親身經曆者,一邊摸着胡子有些興奮道:“果真如此?文鹿快把事情真相速速道來!”
“可以,但此事已被師團下了封口令,松坡我是信得過,還請不要外傳。”
蔡锷自然滿口答應,于是劉繼業就将部隊如此上路、岸本中隊長如何意外死亡緻使群龍無首,第一小隊如何攤上了一個瘋子隊長強迫脫離大部隊在不知道方向的情況下出發,最後陷入絕境。自己如何自告奮勇去探路,最後找到出路離開山脈。
劉繼業本來口才就不錯,又是切身體會,口若懸河,扣人心弦。每每緊張之處稍作停頓,吊足了蔡锷胃口。
“那主持一開始頗爲傲慢不講道理,生死關頭我也沒理會他,一把推開讓士兵們搜集木材……不過還是晚了些,可惜一人沒熬過去……”
同時兩聲歎息傳來,蔡锷頗爲敬佩地看着劉繼業:“想不到文鹿居然經曆了如此險惡的困境!若是庸人帶隊怕是早已命喪太平山了,也隻有文鹿大才才能九死一生突出重圍。讓爲兄來,怕也很難做的更好。”
“也是運氣不錯。”
确實如此。事後劉繼業在地圖上還原了第一小隊的路程,發現除了一開始轉圈,到了中段便在巧合下慢慢朝正确的方向前行。不然的話想要逃出升天要困難很多倍。
将事情的經過包括最終結果說完,蔡锷惋惜連說三聲‘可惜’。
“松坡準備在秋田呆多久?”
蔡锷順手準備再拿個丸子,發現已經盤子空空如野,遂拍了拍手掌,回頭道:“本來是準備看看能否和文鹿一起走,但是既然你還有三天隊付才結束,我就不必久留,明天動身回東京吧。”
劉繼業低頭看懷表,指鍾指向下午五點二十,想到町下屋已經營業了,便邀請道:“既然如此,東京相聚之前,就由小弟請松坡去秋田的居酒屋坐坐吧。”
“自無不可。”喜好玩樂的蔡锷自然應聲答應。
步行來到町下屋,一進門便看到佐佐木望在裏面收拾。對方看到門口二人熱情地走了過來:“歡迎劉桑……”待看到身後蔡锷後,笑道:“兩位請進!”
找了内側位置坐下,劉繼業指着店中懸挂的酒瓶道:“松坡可能不知道,這秋田苦寒之地,一到冬天各家便要釀酒禦冬。久而久之這秋田酒也就遠近聞名了,特别是特産的銘酒,秋田人等下雪後,空氣清新時開始釀酒;被雪包圍的酒窖可保持适度室内溫度,營造出最合适的釀酒環境。秋田酒芳香醇厚,不可不嘗啊!”
蔡锷邊指邊打笑道:“好個文鹿,若不是相熟甚久還以爲你轉行成酒販子了!好!就來嘗嘗秋田銘酒!”言行舉止中與東京時的他又變了個樣子,已無多少自傲的樣子,多了幾分親和。就是有些臭美的習慣沒改;除了不時地整理胡子之外,還時常彈去肩膀上的灰塵,總是要維持儀表端正。
佐佐木望很快端來前菜和銘酒,知道中國人吃不慣納豆所以盤中都是些鹹魚鹹菜。上菜時,看到劉繼業朝廚房觀望笑道:“小姐今日要晚些再來。”
“哦……知道了。”有些尴尬地回過頭。其實剛剛純粹是下意識地動作,要是青子真的在店中反而不妙了。剛剛說了近似于分手的話,再一見面真不知道該說什麽。
待佐佐木望離開後,蔡锷摸着胡子,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打趣道:“這小姐嘛,應該是指女性吧?莫非文鹿看上了這裏的哪個下女?還是店家女兒……都不對,難道是老闆娘?”
“胡言亂語!如此不堪的想法可見松坡平日裏盡是龌龊思想。”劉繼業毫不客氣直接頂回去。
“嘿!食色性也,夫子所言我深以爲然!”
望着閉上眼睛一副你奈我何樣子的蔡锷,劉繼業大笑起來。
卻沒有想到半年不見,松坡變得如此開朗,看來他在隊付期間的經曆還不錯……對于朋友的這一轉變,劉繼業很高興。
“哈哈哈哈哈哈!”
心中郁悶一沖而散。
兩人笑得人仰馬翻,劉繼業不禁想起初次見到蔡锷時,一副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客氣中透着疏遠的樣子,還無比注意容裝、又不拘言笑。第一眼的時候甚是冷漠。後來知道他時常往來花酒之中還頗爲驚訝,想這後世的革命英傑怎會如此浪蕩。再到後來,兩人慢慢相熟,并因爲革命理念而逐漸走到一起後,才逐漸發現蔡锷另一面的性格。而此時此刻,正捧腹大笑的蔡锷分明像極了……
悶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