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上,兩個年輕的護士在小聲交談着:“聽說第一小隊死了四個人。”
“還有兩個人凍傷截肢,七個失去了腳趾……”
“好慘啊……”小護士雙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同伴心有戚戚道:“你是沒有看到那些被鋸下來的腿,發紫、發青,一個個都僵硬,好像是木頭做的一樣。這些士兵一生也完蛋了,最慘是一個軍曹,兩條腿也沒了,真不知道如何生活呢……”
“還沒有開戰就死傷那麽多,真要到了滿洲冰天雪地該怎麽辦呢……”
“第三中隊其他人确是完好無損地回來了,聽說一直呆在三内川呢。”
隔着門,躺在病床上的劉繼業模糊地聽見了護士之間的對話。回頭朝窗外望去,天氣真的很不錯。氣溫回暖,陽光明媚,就是地上積雪融化後又被人來回踩踏化爲爛泥,一坨坨黑色的、棕色的攤在地面上很是礙眼。
伸手拿起床旁邊的玻璃杯子,将裏面剩下的水一口喝掉。
輕歎一聲,總算是活過來了。
在藤倉神社休整了一天,小隊又花費了兩天時間終于回到了軍營。在安排将包括小隊長金川的傷員送去醫院後,劉繼業便與村田一起前往聯隊總部彙報情況。在向森川武大隊長以及聯隊長将事情經過,包括岸本中隊長的意外身亡、金川與中隊其餘軍官的分歧,乃至最後爲何第一小隊獨自前進的原因完完全全解釋清楚。很意外的是,原路返回,按照道理早應該抵達軍營的第二、第三小隊卻依然不知去向。在得知他們返回了三内川後,聯隊長一方面讓劉繼業好生休養,另一方面也準備派人前去調查情況。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劉繼業便與第一小隊其他人一樣住院觀察;好在有優質的保暖衣物,以及從小營養豐盛、大魚大肉使得他抵抗力優于普通人,除了耗盡體力虛脫以及因此帶來的輕微後遺症之外,并沒有什麽異常。
相比喪命的、截肢的、嚴重凍傷的,他已經是非常幸運了。
住院三天,牆上日曆顯示日期爲十一月三十日,明天便是出院的時間。
期間有不少小道消息傳了出來;什麽第二、第三小隊遭遇雪崩,結果全軍覆沒了、或者他們困在三内川彈盡糧絕各種版本都有。
但對于剛剛經曆了生死的劉繼業而言,卻無所謂了。
暖暖陽光照射在臉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自從隊付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安靜、休閑的時間,閉上眼睛很是享受短暫的美好。
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身影再次出現,心中的思念在脫離了險境後變得更加強烈,心髒仿佛要從胸膛中跳出來,特别是知道對方與自己的距離隻有二十分鍾的步程時,恨不得立馬朝她狂奔去。
此時門外的護士似乎是八卦完了,其中一人推門走了進來打斷了劉繼業的思緒。她檢查了體溫沒有發現對方臉上殘留的異常,微笑道:“劉桑感覺怎麽樣了?”
望着眼前長得很清秀的護士,劉繼業按耐下心中的落寞,嘴角牽動做出一個笑容道:“很好,雖然有些使不上力氣,但是頭腦很清醒。”
“聽說金川長官病倒後,就是劉桑你一力率領小隊逃出生天,還完成了任務目标?”
“村田隊副才是代小隊長,我身爲士官預科生作了很多協助工作,僅此而已。”劉繼業淡淡地回答,态度有些冷漠。
護士似乎對回答有些失望,見對方出神地望着外面,也不願意再多說什麽便安靜地離開了,留下劉繼業一人對着窗外發呆。
第二天下午劉繼業出院了,碰巧遇到了第三中隊剩下的第二、第三小隊步入兵營。相比當初第一小隊落魄不堪的樣子,他們無論是精神狀況還是身體狀态都好很多。雖然臉上也有倦色,但很是紅潤,步伐也輕快,看樣子是休整的不錯。
走在最前面的代中隊長山田神情卻有些沮喪,看到穿着嶄新軍裝的劉繼業時并不意外,隻是收回目光看向别處。
看着他們從身前走過,劉繼業暗想派出去尋找他們的人肯定已經将第一小隊的情況解釋清楚了。當第三中隊全部返回後,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聯隊對此次事件将會如何處理;中隊長意外死亡、中隊因此分裂;一派堅持完成任務最後死了四人、殘七人,一派退縮結果被困卻無傷亡……不知道對此複雜情況最後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至于爲何第三中隊餘部會延遲那麽多天才返回軍營,劉繼業反而不是很感興趣。
上層的決策暫時還沒下來,但吃過晚飯後從返回的士兵口中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第三中隊餘部在原路返回後,第二天中午便抵達了三内川。原本計劃是休息一天,然後便返回軍營報道。然而随即而來的那場險些将第一小隊置于死地的大雪,同樣也封住了離開三内川的道路。若是山田大膽一些,還可以頂着風雪硬闖說不準給他出去了。
可是岸本之死以及面對任務的退縮,似乎吓壞了山田等軍官的膽魄,雖然有人提議咬牙撐過去,但大多數人還是甯可求穩呆在鎮子裏面等風雪過去了再出發。
這一呆就是四天。期間第三中隊無事可做,閑得慌便開始偷雞摸狗,對此山田等軍官卻懶得過問;再加上近百人的夥食每天所消耗的大量糧食,和生暖等物資愁死了鎮長。他不停哀歎怎麽會攤上如此倒黴的事情。
四天後見雪停了,山田便開始準備拔營出發,卻沒想到居然在平原間迷了路,結果繞了一天又走回了三内川。士氣低落,隻得又在鎮子裏呆了一天;等到第六天重新又出發時,劉繼業他們已經回到軍營了。
出去尋找的小分隊在高畑山中段發現了他們,這就是爲什麽他們直到今天才回到軍營。
第三中隊餘部的表現,以及軍官們的決斷,讓劉繼業很鄙視。特别是山田;既然當初他決定爲了自己的前程犧牲掉第一小隊,那麽就應該當機立斷撐住風雪務必盡快趕回兵營好彙報情況。隻要先入主爲強,那麽哪怕之後金川真的帶領部隊回到軍營後,也不怕,盡可以将事實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
而此刻情況卻讓山田作繭自縛了;當第一小隊冒着極大風險完成任務返回後他們居然還沒有出現,聯隊長會怎麽看?盡管劉繼業三天前沒有落井下石,很客觀的陳述了事件的發生,但是同樣的事實被山田先到還是後到影響後,對旁聽者産生的感官卻大相徑庭。
或許他認爲這麽大的風雪第一小隊必然會全軍覆沒,所以沒有危機意識,認爲推遲幾天回去也沒什麽大不了,甚至可能想通過延遲時間以達到加深聯隊長對于‘第三中隊全體陷入困境’的看法。
隻是第一小隊驚險地,憑借毅力和運氣逃出生天讓山田的一切謀算都功敗垂成。
這也提醒了劉繼業;無論計劃任何事情都應該做好充分準備,分析出最壞的可能性,一切以最壞可能性爲前提展開。這樣才能盡可能減少遇到意外、突發情況的可能性。
原本拉練結束後會有四天的休整時間,但此刻第一小隊将近一半的人還躺在醫院中,休息自然延長了。
趁有時間,劉繼業本想申請離開軍營前去看望他朝思暮想的人,隻是趕來的村田的一番話使之化爲烏有:“快點,大隊長和聯隊長找我們前去問話!”
兩人匆匆來到指揮部,脫帽進入會議大廳後隻見廳内十餘名軍官端坐在内,當中一人肩上兩顆大星,一條金色飾緒挂在胸前,讓劉繼業眼前一亮,知道這是一個軍銜中佐的參謀。大隊長森川武坐在他的左側,見到兩人到達後揮手道:“村田君、劉君,請過來。”
兩人來到桌子前面,鞠躬然後畢恭畢敬筆直地站在原地,等待長官問話。
中佐參謀長着一副鷹鈎鼻,年紀三十多,皮膚慘白,給人陰暗的感覺。他左手一直鋼筆在指尖上轉的飛快,低頭翻看材料,也不說話。氣氛一時僵住。
參謀擡起頭來詢問似地看向村田:“村田有房,三十三歲,第三中隊第一小隊隊副?”
“嘿!”
視線轉移到劉繼業身上:“Ryo……ZokuGo……(劉続業)清國留學生,成城學校畢業生,第三中隊第一小隊隊付士官預科生?”
“回長官,正是下官。”
參謀點了點頭,合上桌上的文件夾,雙手合十道:“在下是第八師團本部參謀,秋真宗望。這次來到第五大隊是爲了調查太平山事件。”
村田輕輕咽了口唾沫,雙拳緊握。相比之下劉繼業反而沒那麽緊張,悄悄打量眼前的參謀。
自從他來到日本進入陸軍體系後自然知道陸軍在日本的地位是極高的,而參謀則是陸軍中最頂尖的那群人。日本人自明治維新後最重文憑,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紀日本政商界精英也幾乎全部出自東大。而在二十世紀初期日本陸軍中,文憑最重者莫過于‘陸軍大學’;一所效仿普魯士而成立的,旨在培養參謀人才的最高學府。
參謀無不出自陸大、再加上陸軍沒有其他培養指揮官的學校,也使得陸大畢業生成爲高級指揮官的唯一出處。陸大成績最優異的前三名還會受到天皇賜刀,被譽爲軍刀組,哪怕未來表現再差也至少是将官。參謀一職可以說是想成爲高級軍官的必經之路。
隻是哪怕是體系中的佼佼者,能夠在四十歲不到就成爲中佐,可見這個秋真宗望頗有些能耐。
秋真宗望不知道劉繼業的觀察,也不在意一個區區士官預科生。他神色平靜道:“根據你們提供的信息,第三中隊中隊長岸本大作是在跨越太平山時意外跌入谷底屍骨無存?”
村田看了看劉繼業,後者低聲道:“前隊有一名士兵不慎跌落懸崖,岸本大尉前來查看,卻不小心與另一名士兵撞到一起,失去平衡後兩人一同摔了下去。”
“接下來金川正男小隊長便與其他人産生了沖突?”
問詢持續了二十分鍾,期間秋真宗望隻是問了一些兩人早已經彙報給森川武的問題,兩人老老實實回答後對方什麽也沒表示,就微笑地讓他們離開了。出了聯隊總部士官預科生和軍曹長對視一眼,都猜不透這個秋真參謀想幹什麽。
隻是由于師團派人來調查,接受調查的對象暫時都禁止出營,劉繼業見某人一面的計劃也因此泡湯,一時有些郁悶。
村田見劉繼業沉默不語,以爲是擔心問詢時秋真參謀,便出聲安慰道:“劉桑不用擔心,這次多虧了有你,我們第一小隊都是知道的……我相信軍部一定會公正對待,一個獎章怕是跑不掉!”
劉繼業笑了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