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或許是不耐煩寂寞,氣也消了些,青子主動開口道:“聽你的口音比較奇特,你應該不是國人吧?”
“沒錯,在下劉繼業,中國人。”
“支那嗎……?怪不得這般無禮。”
這句話讓劉繼業很不舒服,他嚴肅地看着青子道:“沒錯,我是中國人。但是我很希望你以後可以用中國、中華、唐土,但是不要再用支那一詞了。”
二十世紀初支那一詞尚屬于中性詞,不光日本人在用,甚至不少留學生爲了将中國與滿清區分開來也使用之,如去年章炳麟舉行的‘支那亡國紀念會’、革命報刊二十世紀之支那等等。隻是來自後世的劉繼業卻很難接受這個詞彙,在日常中也是刻意避免使用。
青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劉繼業,嘴上喃喃道:“真是莫名其妙~”,但支那一詞卻再也不再提及。
見對方态度軟下來,劉繼業也換了友善的表情問道:“你呢,我應該怎麽稱呼你,是佐佐木希還是松平青子?”
“平時就叫我松平小姐吧。”
“好的,青子。”
青子眉毛一擡:“誰準許你喊我青子的!?松平小姐,知道嗎?”
劉繼業打趣笑道:“你不覺得叫彼此姓氏太嚴肅了嗎?你也可以叫我繼業而不是劉桑。”
青子自然聽到話中帶刺,但也沒心思再爲此生氣,隻是别過腦袋不去看他。
見自己又被無視,劉繼業心中覺得好笑之餘也檢讨自己是否玩笑開過頭了;她也不過是16、7歲的少女。沉默了一會兒,看到佐佐木望在旁揉胳膊,忽然想起一個疑問便出聲問道:“佐佐木桑,你是青子小姐的傭人吧?”
佐佐木看了看青子一眼,對方似乎因爲劉繼業沒叫‘松平小姐’而有些氣悶,但最終卻沒發作,隻是依然将頭靠着窗外沉默不語。得不到答複,佐佐木望猶豫了片刻後才點頭道:“是的。”
“那爲何剛剛松平賴壽卻似乎不認識你呢?”
“這個……請劉桑見諒,但涉及小姐私事我不方便透露。”
被回絕了。劉繼業點頭表示諒解,心裏卻對其中的隐情越來越感興趣起來……年少的望族大小姐與仆人離家出走,親哥哥來尋妹卻對妹妹和傭人都不熟悉……劇情仿佛肥皂連續劇般。
火車呼嘯着穿過一片稻田,金黃色霞光與碧綠的嫩芽相結合,美麗的風景讓所有人都沉浸其中。
望着被光芒覆蓋了的少女,劉繼業忽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麽見到她會有種熟悉的感覺,爲什麽自己會情不自禁地開玩笑、引起她的注意,爲什麽會在她遇到困難時毫不猶豫挺身而出。
想不到居然是她!
也難怪上車她對自己的印象是如此惡劣,連話都不願說。
命運的巧合。
晚上,劉繼業坐着靠窗睡了一陣子後身子不舒服而起來活動了一下,看到青子雙手環抱,身上隻有單薄的女裝,便将自己的軍衣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
第二天醒來後青子将軍衣還給了劉繼業,并小聲說了謝謝。
兩人開始自然地聊天,主要是劉繼業講述自己在中國的生活,以及東渡日本留學的經過,青子隻是安靜地聽着。兩人都很刻意地避開青子身世和過去的話題,在被問到抵達秋田後會怎麽辦,青子說她不知道。
“真希望能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隻有自己,不再有約束,完全的自由……”
看來她的童年并不幸福。
“你呢,劉桑。你未來打算做什麽?回到中國嗎?”
“我的未來……”
革命、戰争、政治、硝煙、血腥、屠殺、罪惡……這就是自己的未來。這就是自己決定踏上的路,雖然名爲革命卻無比殘忍……不需要讓她知道。
“好好學習軍事,幾年後回國努力振興中國吧……”
最終劉繼業隻能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
青子點了點頭,視線移到窗外道:“劉桑有夢想真好呢……”
“夢想嗎?”
聽到劉繼業的低語,青子歪着頭朝劉繼業微笑道:“是啊,努力振興祖國不是很好的夢想嗎?”
“是的……那确實是一個很好的夢想。”劉繼業點了點頭。或許在少女眼中,所以夢想都是值得肯定的吧。
當天下午火車抵達秋田,劉繼業執意幫青子拿行李,憑着一身軍裝很快就出了火車站。
佐佐木望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遞給劉繼業:“一路感謝有劉桑照顧,若有空餘請來小店坐坐!”
收下紙條,劉繼業微笑道:“一定的。請佐佐木先生務必照顧好青子小姐,等我從部隊中得了空閑時間我就會來找你們。”
三人在車站告别。
目送兩人坐上東洋車,最後揮手再見,劉繼業抹去心中異樣的情緒。此時他才有時間打量自己所來到的城市;除了少數街區有路燈外,城市絕大部分還保持着江戶時代的風貌。矮木屋和穿着短衫的漁民,仿佛時間倒回到明治之前的幕府時代。
感歎一番後劉繼業找了輛東洋車,向車夫說明地方,車子便朝第17聯隊的營區駛去。
一路上,腦海中不停地出現青子的畫面。
在小鎮郊外下車,劉繼業拿着行李走在碎石子路上,深吸一口氣,集中注意力告訴自己艱苦的生活即将開始了。步行了大約五分鍾來到了自己接下來五個月生活的營區。門口崗亭有兩名持槍士兵,看到拿着背包的劉繼業走過來後禮貌地詢問了目的。
“在下是預備士官校畢業的士官預科生,來貴聯隊報到。”
“這樣,請去總部……就是那邊左邊的建築。”士兵回身指了指。
道了聲謝,劉繼業順着他的指示走去。沿途觀察着這片被中央的草坪劃爲兩半的營區:左邊有一棟三層樓的紅瓦小洋房,就是指揮部。在它的右側則是一排木制傳統日式低矮營房是食堂以及醫務間的所在,略爲破舊,與旁邊裝修精緻的指揮部完全不協調。
越過草坪上擺設的各種訓練器械以及正在鍛煉的士兵來到對面,又是六排一模一樣的木制營房。這些普通士兵居住的房間相比食堂更爲寒酸,甚至連窗戶都沒有。在營房前的空地上,一隊穿戴整齊的士兵正在操練步伐,不時能聽到軍曹的怒喝聲。草坪的後方還有一片低矮房子,周圍堆積了不少物資和箱子,應該是後勤部門。
沿途不時向路過的軍人敬禮、回禮。走上小洋房的台階找到傳達室,跟從指示來到二樓右側敲門後進入。
裏面坐着一名中尉,見到劉繼業後淡淡道:“劉君是吧,請坐。”
劉繼業将相關材料遞上去,見對方在翻看便筆挺地坐下。
中尉随意翻看了一陣子,完了将文件放下,身子靠後雙手放在肚子上:“你将作爲士官預科生在我們聯隊見習5個月?我希望你的國語沒有問題。”
“是的長官,在下日語交流大丈夫。新來部隊,請長官多多指教。”
中尉斜眼看了看雖然有些口音,但還算講出了順溜的日語的劉繼業,懶散地點了點頭:“我是村上平八郎,第17聯隊總務科長……劉君你将被分配到第五大隊第三中隊第一小隊,由小隊長金川正男負責具體職務安排。第一小隊此刻正好從野外訓練回來休整,金川少尉應該在與下士官總結報告,你到草皮後面第六建築就可以找到他。”
“多謝!”離開了指揮部和令人生厭的中尉,劉繼業來到名叫第六建築的軍官營房,見到一名曹長正在外面抽煙便走五問道:“請問金川小隊長在哪裏?”
“裏面。”軍曹指了指身後的營房。
劉繼業走進營房,裏面數十具三層疊床一字排開,不少軍人脫了敞開軍裝聊天玩耍,還有人躺在床上看書。他注意到裏面的軍人基本都是‘下士官’。看來這裏便是士官營房,也是自己起居的地方。
“請問,金川小隊長在嗎?”
聊天的繼續聊天,沒有人注意到劉繼業的聲音。
見此情況劉繼業吸足氣大聲道:“請問金川小隊長在嗎!!?”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忙活看向他,這時一名穿着白襯衫的中年軍人從一排疊床中走了出來,不拘言笑,上下打量劉繼業一番道:“我就是金川。你就是新來的士官預科生吧?”
金川正男個子不高,略顯瘦小,面目肅然,是典型的日本軍人模樣,屬于扔到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人。劉繼業知道以後主要要和這名小隊長共處,而且是他的頂級上司,友善道:“在下就是士官預科生劉繼業。”
“沒有人你就叫我金川吧。”金川正男無所謂地揮了揮手。說完他轉身對着看過來的軍曹們高聲介紹道:“諸君,這位便是新來我們連隊隊付的士官預科生,來自支那的劉繼業。”
劉繼業上前半步鞠躬道:“在下初來貴地,請大家多多指教。”
“喲!”
“歡迎噢!”
零零散散的回答傳來,但更多的人毫無反應地繼續做自己之前的事。
“不要理會這些人。來,我們出去走走,我帶你介紹一下營區和你的工作吧。”
說完金川正男便将劉繼業帶到了室外。
(注:日本軍隊的士官意思相當于中文的軍官,陸軍士官學校也是就是陸軍軍官學校。而中文的士官,在日文則被稱爲‘下士官’,即是英文的‘sergeant’,通常被稱作軍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