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業出身江甯商賈大家,口袋中票子自然少不了。王東也是本地大族,祖上也是淮軍中赫赫有名的戰将、而趙毓聲雖不如二人家世顯赫,但也稱得上是小康之家。
一想到接下來三年時間都将遠離家人自己度過;劉繼業與趙毓聲還好,王東卻早已激動的無法自控。上了船在頭等艙放下行李,便約三人出來到甲闆上,在困惑的眼神中拿出了幾張黃紙,一炷香。
“此次我們三人遠赴東瀛爲求救中國、救萬民之法,當可爲三義士也。小子王東不才,願與二位在次義結金蘭,誓爲光複漢室、複興中華而努力奮鬥!”
這是要燒黃紙結拜了。
王東的這一舉動出乎劉繼業與趙毓聲的意料,沒想到這小子腦子一熱居然想出江湖人士的結拜來。不過這也蠻好的無傷大雅,兩人互相一看見對方都無異議便同意了。隻是趙毓聲神色之間卻透着古怪,不過未被劉繼業發現。
一看兩人都答應下來,王東難掩興奮愉悅之色,爲這個結拜他籌劃了有一段時間,一直有些擔心萬一兩個在他看來都是學識高深、文武全才的哥哥看不上自己。能夠下決心來詢問,也是他鼓足勇氣後的結果,一直到前一秒心中還忐忑不已,此刻大喜之餘急急忙忙找出洋火來,就準備在這甲闆之上燒黃紙拜香煙了。
渡輪之上其他乘客自發地給這群年輕人留出空位,好奇地打量他們。
王東拿出火柴,連點好幾次都沒點着,白白浪費了十餘根……焦急卻又興奮的額頭上很快冒出汗珠,隻是喃喃自語道:“這火怎麽點不着啊!”
“右立别試了,冬季大江之上風浪兇急,小小火種還未發芽便已被吹滅,這火是點不着的了。”趙毓聲看了覺得有些好笑,眼前這個大冬天卻滿頭是汗的16歲少年比自己足足小了五歲多,那時的自己,也是如他一般熱血。
“無所謂了右立,既然結拜就不必在意這些規規矩矩,也不需要什麽黃紙了,就飲酒爲誓罷。”劉繼業也笑着勸了勸沮喪的王東,說罷扭頭看向趙毓聲:“伯先兄也别藏着掖着了,你那囊中鼓鼓的,快點細細道來究竟是不是那杜康之物?”
“哈哈,什麽也瞞不了文鹿!沒錯!這冬天陰寒,沒有點酒來暖胃如何可以!紹興老酒,就在我艙内!”
三人順路來到趙毓聲的船艙内,見他從行囊中拿出一小瓶,拍開泥封一股酒味便傳了出來。
“來來,先把輩份弄清楚;文鹿你是光緒十一年十月十五日生人吧、右立你是光緒十二年……六月?”
“六月九日。”
“右立是光緒十二年六月九日,餘生于光緒七年三月十六日。”
二十一歲的趙毓聲、十七歲的劉繼業、十六歲的王東。
原本義結金蘭也是要說一段誓言,若是莊重一些還得歃血爲盟、找齊三牲大辦一番,不過這些條條框框在三個新派年輕人眼中無所謂了。所以一起商量了一段台詞,由身爲大哥的趙毓聲朗聲讀完,最後舉杯道:“來來來,幹了這杯酒便是兄弟了!”
一飲而盡,彼此互相一望,同時抱住三人的肩膀站成圓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既然結爲兄弟,自然要不醉不歸,三人便聚在趙毓聲的艙内敞開喉嚨向下灌酒。
趙毓聲久在軍校中混,也是最年長者,平常時常出去飲酒作樂,區區黃酒自然不在話下。劉繼業雖然此世酒量平平,但是畢竟前世也是年過三十之人,喝酒技術也是有的。隻有王東平日少有出去玩耍,酒量未經鍛煉奇差無比,酒過半巡便已面目通紅舌頭發大,開始胡言亂語了。
“到日本去!加入孫先生!幹革命!”
“要做個大漢上将軍!殺盡天下滿狗!!”
這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劉繼業與趙毓聲都擔心怕惹出是非,好聲勸住王東,過一陣子才發現他已靠着牆壁睡着了。
劉繼業蹲下身子給他蓋上毯子,起身後向趙毓聲攤了攤手,對方呵呵一笑。
“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當初餘也是如他這般激情,13歲那時便見鄉間酷吏欺壓貧民,曾獨闖巡檢司救人而歸,當時引爲快事,少年人張揚也是理所當然。隻是爲何文鹿年僅十七歲卻如此成熟思維缜密,每每有引人深思之語,着實讓餘百思不得其解。”
劉繼業打了個哈哈,如何能解釋自己其實是一個17歲少年與30歲大叔的混合體?
爲了岔開話題便說道:“我不過是多讀了些西洋哲人之書,術有專長;我國文功底就頗爲薄弱……聽聞伯先也是不過17歲便考中秀才,論起這個我可比你差遠了。”
趙毓聲苦笑一聲:“那有何用?當今之世界再恪守舊書古籍已毫無用處,新式學堂才是挽救中國存亡之必須!新式教育,教育國人愛國知恥,教育國人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使人人都發憤報國,如此中國才有救。”
“所以伯先認爲救中國必先推翻滿清,推翻滿清方能拯救中國?伯先認爲當今之朝廷不會真心立憲,不會爲國民謀福利,而僅爲滿人一己之私?”
“然!”
“有何依據?”
趙毓聲沉聲道:“滿清本異族,入關後屠戮我漢人百姓,剃頭削發、大興文字獄奴役閹割我漢人血性,滿漢分治,從未把我漢人視做同等之民!太平亂起,統治搖搖欲墜方才放權于我漢臣,卻依然防之又防,從未把我漢人視作心腹!除此之外,清廷喪權辱國、将我漢家天下白白送與洋人!!如此賣國之政權,除了推翻它别無他法!”
“可辛醜條約簽訂後慈禧太後與光緒帝同時開始力推新政,朝廷設立督辦政務處、張之洞與劉坤一之江楚會奏變法三折奉勸朝廷學習日本君主立憲、改革教育、建立新式學堂、革新軍事也被朝廷采納,今日已然廢武舉、改文科,若朝廷真無心改善中國之現狀,求圖存亡,怎會有伯先兄所讀之新式學堂存在?”
“文鹿莫被外表所欺騙!滿清辦的新政,做的新學堂,都是爲他統治我漢人所需要!你可知所謂軍事學堂中,每日學生必讀必背忠君愛國之言辭,日日複習,他就是希望我所有漢人都忘卻亡國之恨,都侍奉他蠻夷爲正朔!”言及至此,趙毓聲一拳砸在地上。
許是酒喝多了點,加上剛剛結拜,趙毓聲毫無保留掏心窩子般地把心中之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也正是在這新式學堂中,讓我看清了這滿清究竟是什麽玩意!他的一切所作所爲均是爲了維護他愛新覺羅家天下,從未真正爲我等四萬萬國民所考慮!哪怕他的新政實現、立憲實現,也不過是他滿人之立憲、滿人之新政,與我漢人萬無一分好處!反而使他江山永固,好永遠奴役我漢家兒郎!!!”
“這些道理,文鹿你也看不透嗎?”
滿人之新政、滿人之立憲。趙毓聲的這番話讓劉繼業有所觸動……或許穿越後他所接觸的社會環境過于片面,沒有将全局考慮進去;如此多的如趙毓聲這般家境良好、有着遠大前程的青年卻選擇走上革命道路,必然有其原因!或許……
曆史書中關于滿清統治階層頑固不願分權的記載浮現腦海中,趙毓聲的言論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或許,就如曆史書中記載,這就是滿清立憲最終失敗的原因吧!
不過劉繼業還需要更多的情報來分析佐證、更多的時間來詳細思考。
劉繼業不再說話,他看了看已經激動起來的趙毓聲,溫聲道:“伯先莫急,革命之最終目的,就是爲民衆謀福利,此言然否?”
見對方點了點頭,遂繼續道:“既然根本目的是爲了改善民衆之生活,救國救民,則隻要能夠救國救民就是正道。而伯先認爲唯有革命方能救國救民,此言有其道理。然而如何革命、革命成功之政體、如何避免革命後國家陷入分裂最後反而被列強瓜分了?”
“革命,唯有聯絡志士、宣傳主義,讓全國四萬萬人民一起來推翻,用暴力颠覆腐朽之滿清政權!而餘等革命者不貪權不貪财,革命事成便隐身而退,甘心讓位于有德有才者,一同振興中華!至于采用哪個政體,西洋之鑒就在眼前;民主、立憲、共和!唯有革命這劑猛藥方能喚醒國民。”
又是革命者的一番言論,一個抛頭顱灑熱血甘爲理想奮鬥終身之人……
可是現實卻不是理想,曆史上多少少年時立志爲理想獻身之人,當他面臨社會、政治上最陰暗一面時;要麽選擇同流合污,要麽被淘汰。世界上無數的暴君、獨、裁者大都曾是熱血青年,也都曾經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去完成某種神聖的使命。
成功者最終蟬變爲暴君,失敗者……就是失敗了。
眼前的趙毓聲,這個英姿勃發的青年,當你毅然投身大革命的浪潮中時,你的結果就已注定了。
要麽成爲最終因爲現實而背叛自己理想之人,要麽成爲教科書中慨然赴義的悲劇英雄。以你的秉性,後者的可能性遠遠大于前者。
而自己呢?
下定了決心加入到清末的政治鬥争中去,是甘願做一個死後受人敬仰的失敗者,還是一個腹黑如墨、不擇手段玩弄權術之人?
理想呢?除了在亂世中保護自己,自己還有理想嗎?自己能否像趙毓聲這樣的革命者,爲了一個偉大的目标去犧牲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不能,現在還不能。
敢于爲革命而殉道者劉繼業非常敬佩,并且在一些觀點上與他們也很相近,但是自己的性格卻無法使自己能夠爲了某種目标搭上自己的全部。本質上說,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在生命、财産安全無憂的時候,會爲了高尚的目的去貢獻一份力量,但是在卻也絕不會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可是就算是這樣,在與真正的革命者交往時,感受到他們注定短暫卻必然點燃世界的生命,一種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有時想來這樣的生命,哪怕短暫,卻也是充實、有意義的。
酒喝多了,頭也暈暈的。記憶似乎模糊起來,在昏倒前,劉繼業還勉強記得趙毓聲說出了這句話:“餘其實在今年年初便曾與安徽柏文蔚等志士于江甯組建強國會,謀求排滿複漢……在日本也有相交的同志,等到了日本就與你引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