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事情草草收拾了當,蕭銑就趕緊入宮善後,确認大隋朝留下那些皇親國戚們的情況。
“兒臣參見母後,都是兒臣不察,給了宇文化及逆賊可趁之機,害得父皇枉遭橫禍,兒臣真是罪莫大焉,所幸今日平叛神速,不曾再讓母後與諸位長者蒙塵,不然真是罪無可恕了。”
蕭銑踏着戰火狼煙,沖進江都宮中宮的時候,看到蕭皇後的第一眼,就撲上去抱住大腿,痛哭失聲;短短兩句話,居然說得磕磕絆絆,被痛哭之聲打斷了三四次。
“冤孽……都是冤孽啊。世上隻有千日做賊之人,豈有千日防賊之人?隻能說是命數如此了,宇文化及不臣之心環伺在側,隻要一有機會,便下了毒手,隻可惜先帝當初沒有斬草除根,否則光靠你****留在丹陽與宇文化及相互牽制,何時是個了局?終歸會給他逮到機會的。罷了,這都是天命呐。”
一副母侄/婿孝的感人場景,持續了許久,還是蕭皇後身邊的義成公主都看得落淚了,才出言勸住了蕭銑和蕭皇後。
“皇後娘娘,梁王殿下,還請節哀,以大事爲重。宇文化及雖然敗走,可是江都城内人心還未收拾,餘孽尚未清剿,豈是悲戚之時。”
蕭銑回看了一眼,見是義成公主,他也有些心虛,便很是聽勸地收住了繼續痛哭演戲的趨勢。
義成公主歸國也已經有一年了。自從當時雁門戰役結束時、颉利可汗中了義成公主的挑唆之計兄弟相殘之後,義成公主在突厥的曆史使命就已經完成,不可能繼續留在突厥,加之突厥因爲這一番折騰已經十年之内不可能複興,楊廣當時便把這個堂妹接了回來,很是榮耀。楊廣當時也想着把這個剛滿三十歲的妹妹重新嫁人,不過似乎是義成公主本人對于自己已經如此殘敗凋零之身很是懊喪,對于自己忍辱負重的人生經曆也已經哀于心死,不願意再嫁,所以楊廣才拖着沒逼妹妹再嫁,一直養在宮中。
宇文化及作亂的這幾天,原本宇文化及本人也垂涎義成公主的美色,又知道義成公主是被兩代突厥可汗蹂躏過的,早就應該沒了男女大防的想法,所以縱然宇文化及不敢也不屑對蕭皇後之類的後宮後妃下手,卻也試圖親近過義成公主。也虧得義成公主這些年來煉出來的定力養氣功夫非凡,能夠強忍住對逆賊的怒火與宇文化及虛與委蛇了幾日,加上宇文化及剛剛謀反的手别的事情太多,才竟然被義成公主牽着鼻子拖延了幾天,沒有讓他真個得手。
蕭銑深知義成公主的厲害,如此一個在突厥忍辱負重爲大隋卧底了十五年的女子,已經不是當初十五歲時送出去那樣的純良少女了,年紀翻了一倍之後,閱曆和韌性已經非比尋常。蕭銑不願意在義成公主面前多演戲,所以略微和蕭皇後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之後,便準備切入正題。
“母後,兒臣覺得江都連番遭了兩輪兵亂,而且有賊軍餘孽盤踞城中星散,一時之間隻怕難以清剿幹淨。自古天下動之至易,安之至難,國都乃首善之區,豈可長久置于亂局之中?而且先帝被害之前,已經多次下決心且遷都丹陽,丹陽宮室也已齊備,隻是台城舊址外城尚未全部部署完畢,故而遷延。如今先帝被害,江都大亂,不可再在此久駐,而燕王踐祚不久,與先帝相比……生性略爲簡樸,不避宮室不崇,兒臣與之商議,覺得如今丹陽城池已經可用。
故而今日兒臣平叛之餘,還有這樁事情與母後商議,不知母後以爲如今遷都可能利于安定國本?”
蕭皇後不比義成公主懂國家大事,聽蕭銑拿正式遷都的事情來問她,這麽倉促之間哪裏拿得出主意?本着相信侄兒兼女婿的見識,自然是說些無有不可的話給蕭銑放權了。義成公主心中還有一絲隐憂,倒是提了一句。
“梁王也說天下動之至易,安之至難。此刻人心不定卻行遷都,豈不會讓人心更加散亂?”
“大長公主有所不知,江都已經被宇文化及亂成這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将來安定下來之後再遷都一次,反而多增事端。何況陛下在兵變那一夜,也受了箭傷,瘡口尚未平複,要渡江北上,自然難以照料,不如就近從京口移駐丹陽,也好保養龍體。”
隋唐舊制,皇姑便稱大長公主,皇帝的姑奶奶也是大長公主,倒還沒有後世宋朝以後分得那麽細(注:宋開始,皇姑與皇姑奶奶兩個輩分的公主也會在禮法上區分封号,皇帝的姑母可以是“某國大長公主”,但是隻加一國封号,比如“蜀國大長公主”,而皇帝的姑奶奶的大長公主需要加兩國封号,如稱爲“秦、魯國大長公主”。隋唐時,皇帝姑母與姑奶奶不區分封号。)
義成公主聽到蕭銑口中的“大長公主”這一稱呼,神色也是恍惚間一黯,似乎陷入了傷逝的滄桑感之中,沉吟半晌,長歎一聲:“梁王深謀遠慮,又有太皇太後懿旨,本宮倒是有所見不到之處了。”
蕭皇後也被自己猝然升格到“太皇太後”這個位置上,而變得有些恍惚,沒有再說什麽。蕭銑見大事已經得手,心中也是寬慰。
對于蕭銑來說,揚州畢竟是楊廣本人親自駐紮了幾十年的地方,百官和人心向着老楊家的還是不少的,哪怕經過宇文化及謀反時的倉促清洗,以及自己如今撥亂反正後的“勤王誤傷”,肯定還會留下一些阻礙。但是如果移到丹陽,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丹陽是南朝六朝故都,自己是蕭梁皇族後裔,又在本朝做了那麽多年江東的地方官和江南道經略使,經營得盤根錯節鐵桶相似,隻要朝廷名正言順到了丹陽,而且是假借着楊廣的遺诏到了丹陽,那将來還不是一切都順理成章任由他自己安排?他将來奪取天下之後那種法理上的絕對正确性也不會容人置疑。
對于草頭王起家的人來說,這種法理上的絕對正确或許不怎麽看重,但是對于蕭銑這種貴族奪權改朝換代的開國君主來說,得位堂堂正正可就很重要了——而且其實論堂堂正正,其實誰都是想要的,農民軍裏頭成大事的人,多半也是想要的,很多沒有要的人隻是得不到,而不是他不想。
殊不見,後世改朝換代的開國君主當中,驅逐鞑虜,光複神州的那些君主應該是最光偉正、沒有半點奪權瑕疵的了吧?按說應該不講究什麽“繼承前朝法統”才對。可就是号稱“驅逐鞑虜”登基開國的朱元璋,其實一樣登基後在官方********上要跪添一下蒙元,反複說蒙元得天下的正統性,同時他的農民軍政權是從蒙元那裏繼承過來的正統性——
究其原因,若是朱元璋不這麽說,那麽置韓山童、紅巾軍、小明王于何地?置那些最初反元的義軍于何地?後世人隔得遠了,隻看到了大浪淘沙之後的朱元璋,就覺得反元的功績都是他的,卻不知當時人眼力,朱元璋隻是一個對蒙元扯旗最暧昧,“緩稱王”,對自己漢人軍閥下手最歹毒的遊而不擊内行而已。以至于朱元璋的官方********當中,也不得不強調“首倡作亂”之人的罪惡性,而把自己定位爲“天下已亂之後出來收拾殘局的”——在這種形态下,第一個反元驅逐異族的軍閥就是該死,因爲他擾亂了天下正統的統治,而他朱元璋不過是在天下已經被那些最初的亂臣賊子搞亂後,出來收拾殘局救國救民的,因此他誅殺那些首義的農民軍領袖才有合法正義性。
蕭銑不齒于朱元璋的人品,但是對于他的歹毒********還是準備借鑒利用一下的。從古至今,倒不是說改朝換代的統治者都陰損歹毒,而是如果你不是所有同期人裏面最陰損歹毒最沒下限背後捅刀的那一個的話,你肯定活不到最後一個,這沒什麽好諱言的。所以,對于繼承楊隋的法統這一點上,蕭銑一定要做到法理上的完美無缺。
爲了實現法理上的完美無缺,在揚州蕭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所以敲定了遷都之後,蕭銑對蕭皇後問起了楊廣的身後事如今是怎麽操辦的。
這個問題不問則以,一問,又惹來蕭皇後的失聲痛哭,蕭銑安撫半晌,蕭皇後才指揮幾個宮女去偏殿内擡回來一口停靈的薄皮棺材。
那口棺材,居然是用不足一寸厚的柳木薄闆拼湊而成的,表面也沒有什麽傳統棺木上應該有的紋飾;雖然也有些镂刻,但怎麽看都和棺木不符。而這麽一口棺材裏面,躺着的居然便是曾經君臨天下的一代雄主,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義成公主見蕭皇後情緒不太收的住,隻好僭越地給蕭銑解釋:“當時宇文化及逆賊兇暴如斯,太皇太後也是内外消息斷絕,要不到供給。這口棺木,是從偏殿内拆了幾張宮女們用的床鋪,用床闆草草拼接釘在一起的……”
蕭銑故作義憤填膺之狀,猛然一拳砸在青石地面上,拳頭都迸裂出血:“宇文化及逆賊!竟敢如此辱及先帝,孤定要将你碎屍萬段!不行!怎能讓先帝如此寒酸離去,臣這就出去安排,在過兩日便是斷七,隻是此前先帝遺體沒能保存得完好,咱也沒法停靈到按照天子禮法的日子,便在斷七之日下土吧。先帝生前在揚州已經置了陵寝,臣這就去讓人收拾,盡快入土才好。”
……
兩天之後,朝臣裴矩、虞世基等文官爲首,在大隋朝唯一一個特殊曆史環境下才産生的異性王、梁王蕭銑的帶領下,在江都郊外吳公台附近給先帝楊廣舉行了盛大的喪禮。因爲新帝楊倓箭傷未愈,都沒辦法渡江北來,所以楊廣的身後事上,哪怕别的禮法操辦得再是隆重,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居然沒有一個男性直系後裔可以哭靈。
既然如此,隻有南陽公主身披重孝,帶着自己的夫君和幾個妹妹在那裏權盡晚輩的哀榮。這個當口,當着全體文武的面,蕭銑當然是提前在眼睛上抹了茱萸汁,哭得昏天黑地,幾次暈厥過去——其實他倒是想直接上辣椒水兒的,可惜辣椒這當口還在美洲的,那就上茱萸汁吧。連裴矩和虞世基這樣的老影帝看了蕭銑的表現,都産生了一絲動搖:梁王殿下莫非真要繼續給他女婿做大忠臣,沒有圖謀天下的野心了?不過這對咱這些人究竟是好是壞?從龍之功倒是丢了,不過咱如今在大隋也已經位極人臣,就算改朝換代有從龍之功,貌似也沒法升了……罷了罷了,此事何必再想。
楊廣喪禮結束之後,蕭銑又留了幾天功夫給朝中文武收拾,勸皇親國戚們節哀,到了八月二十四這天,便奉請太皇太後蕭氏親自移駕過江,與新帝會和,朝中京官都要跟去,算是成了正式遷都的禮儀,以楊廣遺诏的名義把大義名分給定了下來。
新帝楊倓箭傷也已經經過了十天的調養,外傷開始收瘡,雖然還不能行走,但是神志已經徹底清醒,不會再有那種每天會昏昏沉沉的情況,被人用龍辇擡着,不颠簸的話,完全可以行動。所以太皇太後從水路移駕到丹陽的時候,楊倓也已經在城内新宮中接着皇祖母了——隻不過是躺在那裏迎接的。
蕭銑爲首,糾結了虞世基和裴矩,以新帝才十二歲,而且如今有傷病在身不能行動爲由,奏請蕭皇後以太皇太後身份垂簾聽政——理論上,楊倓的生母、楊昭的側妃大劉良娣此時還活着,隻是蕭銑不想讓這個毫無地位的女人攪局,所以當然要讓自己的姑媽兼嶽母以太皇太後聽政了。
對于這個提議,朝中當然沒有一點反對的聲音,以清一色的贊成态度通過了。朝廷遷徙完畢後,一連串賞罰诏書也流水一樣以新皇名義下發、并且加蓋了太皇太後懿旨的玺印。
宇文化及、裴虔通、司馬德戡、趙行樞等七家被認定爲在江都兵變中犯有首謀之罪的将領,被判處了族滅的重罪,當然他們這些人本人不是被殺了就是還帶着殘兵在逃亡中,所以沒法處置,被誅殺的隻是他們留在揚州周邊來不及跟着跑的旁支親屬,這一些人的勢力就此徹底剪除,在朝中沒有留下任何影響力。
與之相應的是,沈光、張童兒、獨孤盛等跟着蕭銑堅定勤王反正的将領,自然是得到了高度地拔擢。沈光直接從郎将級别提拔到了左武衛将軍的位置上,而右屯衛郎将麥孟才也提拔到了右屯衛将軍的級别。至于蕭銑本人麾下的秦瓊、尉遲恭、馮孝慈、程知節等人同樣不在話下,各自提升一到兩級,至少也擁有了獨領萬人的資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