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遇到拘捕,對方不動刀槍也便罷了。真的掙紮得激烈,甯可放走了人,也不可傷到他們,大不了到時候把找到對方時的具體行蹤信息呈上來,咱上報郡守大人,真要動武也讓郡守大人派府兵去做。我們法曹的人隻管幫他找到人便是,後面的事情不歸我們。某也不怕告訴諸位,今日要找的人身份着實尊貴,乃是唐國公世子,那唐國公是當今聖上表親,何等身份便不必咱細說了。要找的世子李建成,平素哪怕見到陛下也是叫一聲表叔的,你們敢傷得起麽?‘
粗人哪裏懂皇親國戚那麽多彎彎繞的道道?朱知謹一說李建成見到皇帝都可以叫表叔,那些快手們馬上脖子一縮,心說過會兒找到了人咱隻管光用嘴炮請客不動手就是了。
數個時辰之後,距離黃河岸邊的汾陰渡還有大約四十裏地的一處官道岔路上,七八名騎士被好幾十個帶刀的快手攔住了去路。爲首那名騎士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挺拔英朗,衣着已經盡量換得樸素,但是僅僅從七琮環的玉帶,以及身上邊角零碎的裝飾來細看,還是可以看出此人身份定然不凡,而眉宇之間的氣場,就更不是凡夫俗子能夠拿捏得住的。
那名騎士自然就是李建成了,他身後跟着的一個明顯便是武藝高強的好手,湊到他馬側壓低聲音請示:‘大公子,看來事情有變,咱動手麽?還是再等等看看情況?這些人都不咋滴,隻要您一聲令下,小的定然給您殺出一條血路來。‘
‘不可造次!這些人是不足爲懼,但是他們既然是撒網搜索我等,定然還有後手,誰知道有沒有埋伏弓弩手在側?我們輕裝簡行,隻有内襯軟甲,不能持盾。尋常搏戰還能考武藝取勝,若是有大隊弓弩攢射,豈不是交代了?而且這裏也算是要地,若是厮殺起來引來了駐軍,便真的完了。一定要忍住,看對方究竟是何來路。‘
李建成一番冷靜的判斷,壓制住了身邊侍衛拼命的企圖,重新擺出毫不緊張的樣子,對着對面拱手說到:‘不知列爲差爺阻攔我等去路,是何道理?我等須不曾作奸犯科。‘
‘你便是唐國公世子李建成是吧?上峰有令,說是世子出京公幹,卻無故失途,讓本郡法曹找到人來,弄明情由,還望世子不要令我等難做。且等半刻鍾,本郡劉參軍便會趕來,到時候你們上頭的人自行勾決便是。‘
隻是本郡法曹參軍的人來抓?那便是沒有驚動軍方了。李建成這麽一想,心說便看看風色吧。果然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在附近一帶組織搜捕的朱知謹便趕來了,顯然本來就離得不遠。他是把自己的手下全部灑了出去,各條道路都封鎖了,自己則來回巡查,隻爲第一時間可以得到消息。
‘世子稍罪,本郡法曹劉知謹見過世子,且請世子到這邊屋内,與某勾決幾樁公務,好解郡守大人之惑。‘
‘是你?‘李建成看到朱知謹的時候,幾乎要喊出來,但是做了那麽久人質曆練出來的那番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色的養氣工夫,讓他壓制住了這種不正常的行爲,看上去就好像全然不認識朱知謹一樣。
兩人進了路邊一處形似驿站的所在,快手們和李建成的侍衛分别守在外面。朱知謹插上門闩之後,才急忙做回到桌案前,對李建成湊過去問到:‘建成兄,事到如今,還請你不要隐瞞小弟,有問必答才是:此番建成兄出京公幹,卻突然失途,果真是圖謀何事?今日高郡守可是從汾陰渡劉都尉那裏得到快馬探報,說是唐公手下一名叫殷開山的郎将,已經帶着萬餘兵馬渡過黃河,進入本郡防區,說是追剿逃竄入境的绛州賊。世子出現在此,與那件事情之間不會是巧合吧。‘
‘什麽?那豈不是殷開山昨日已經渡河了?這不對足足早了‘李建成忍性再好,聽到朱知謹把前面那番話和盤托出時,也是驚訝得忍不住了,這豈不是父親還沒等他逃脫,就提前扯旗造反了麽?和約定的時間差了至少兩天呢!父親怎麽可能這麽久都忍下來了,最後這麽兩三天忍不住?
然而,忍不住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李建成沒忍住驚訝,一下子說出前面那半句話,就意味着他已經告訴朱知謹,李淵出兵的事情是和他同謀過的,所以,絕對不是什麽應對绛州賊逃竄之類的突發事件,隻能是别的處心積慮早有預謀的大事。
李建成面如死灰了一陣子,随後恢複了氣度,站起身來以手背在背後,任由袖子飄飛,歎息道:
‘既然朱兄都知道了,某也明人不說暗話。不錯,本次某臨時改道逃亡,便是趕回河東與家父共起義兵、拯救黎民的。昏君雖然是某表叔,與家父也是表兄弟至親,按說本不當反,家父與某一貫也是勤勤懇懇,爲國殺賊,隻求這大隋江山還有可以挽回的一天。然而昏君殘虐百姓,非隻一端,實在是已經無可救藥。此番更是捐棄兩京,跑去揚州,偏安東南一隅,這樣的人配爲天下之主麽?
大隋起于關中,秦地百姓,皆是我之父老,怎會有如此之人,明明出生弘農楊氏,卻以淮揚南蠻子爲親,視我關中父老如路人!既然他楊廣不管關中父老死活。我太原李家怎可坐視群龍無首,關中漸漸爲賊寇侵蝕!不過今日某被朝廷所識破,也是無話可說,朱兄要拿某去向高德儒請功,某也隻好先祝賀朱兄步步高升了。‘
‘呸!建成賢弟你認得某也不是這陣子的事情了,難道某在你眼中便是貪圖榮華富貴的小人不成?當初在大興城内爲一書佐時,某便看不慣這昏君和世道了,某也是關中人,如何能忍這等讓南蠻子踩在我們秦人頭上的昏君?既然是唐公要興義軍,某無從軍征戰之能,唯有今日爲建成賢弟指一條明路,去往汾陰渡了。一會兒出去,某便對手下弟兄們說,事情已經解釋清楚了,是高郡守吩咐咱,若是沒有疑問,便可以送建成賢弟渡河。咱手下的人都不明真相,某說啥他們便信了。‘
李建成大喜過望,回頭想起一事,追問道:‘那朱兄欲圖何去何從?‘
‘某不過一個參軍,還有什麽留戀的,棄官不做便是。‘
‘荒唐!朱兄如此人才,又有如此仗義,說什麽棄官不做,跟某去太原之後,好歹一方郡守、通守定然是随你挑選。而且哪怕便在今日,也還有一樁再建立一份功業以爲進身之階的機會。‘
朱知謹面色一肅,拱手問道:‘願聞其詳。‘
‘朱兄,一會兒某回到殷開山軍中之後,依然秘而不宣我已經安全脫身的消息,對外隻假作不知。而朱兄也别馬上回去找高德儒複命,隻作還找不到我,遷延一些時辰。嗣後,我軍突然正式扯旗,分兵招撫河西各縣,然後舉兵臨于郡城之下。那時候朱兄再找高德儒複命,說是抓住了某,高德儒定然以爲救命稻草,要帶去作爲人質威逼殷開山退兵。而某卻安排一個武藝高強的替身,由朱兄帶走。高德儒不熟我的樣貌,隻要朱兄不說,不拿出法曹的畫像,高德儒一時三刻看不出破綻。到時候就在高德儒以爲人質在手、殷開山不敢攻城而放松警惕的時候,朱兄恰在其側,猝然發難,河西郡豈不是反手可取。‘
朱知謹聽得目瞪口呆,要他轉頭就出賣原來的上司,終究有點兒道德瑕疵。然而思前想後,這個高德儒雖然談不上和他個人有多重的私人恩怨,然而卻是楊廣和陰世師的死忠,老頑固,對于朝中種種惡行也唯有讓治下百姓逆來順受,從不爲民請命。朱知謹掙紮了半晌,最終還是憤青的沖動壓過了對老上司下毒手的道德顧慮,一咬牙,答應了李建成。
李建成飛馬逃亡,在朱知謹的安排下再無危險,輕而易舉繞過了河西軍的偵查,進入了殷開山的軍營。殷開山見李建成如約趕到,心中也是大喜,此前他可是一直如履薄冰,唯恐李建成趕不到的話,他就要擔當不小的幹系了,那麽将來就算李淵得了天下,他殷開山也别想得到什麽榮華富貴了。
李建成也埋怨了一番殷開山爲何提前渡河,殷開山大驚之下,隻說自己是剛剛才前軍渡過的黃河,後軍還沒走完呢。李建成巡視了一番軍營,見果然後軍還在渡河過程中,知道殷開山沒有說謊。然而既然如此,爲何高德儒提前就得到了殷開山軍已經渡河的軍報呢?李建成把這個事情來龍去脈和殷開山說了,殷開山也是大惑不解,好在這當口已經是大戰在即,李建成也不是小氣之人,所以便不往深處追究了。
另一邊,高德儒左等右等朱知謹不來回報,心中也是有些憂慮。又過了一日,也就是殷開山全軍渡河、歇息了一夜之後,拂曉時分,唐軍大營突然兵馬舉動,兩萬人馬滾滾出動,第一時間就先偷襲了汾陰渡口的河西軍,河西軍根本沒有準備,一個都尉規模的守兵隻是略作抵抗死傷了百來号人,便被唐軍繳械投降了。随後唐軍立刻分散,抄掠河西郡各縣,居然半天之内,義旗到處,就有無數不滿楊廣的軍民倒戈響應,一天之内,除了高德儒親自坐鎮的郡治所在之外,一郡之地居然傳檄而定。
高德儒大驚失色,正要召集兵馬守城,終于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那便是朱知謹居然抓到了李建成,回來複命了。
‘好!當真是天佑我大隋!朱參軍此次立功非同小可。哼哼,李建成在某手上,殷開山這厮還敢攻城麽?讓朱參軍趕緊把人帶來,某要親自帶着李建成,去東門城樓,威懾殷開山退兵!‘高德儒看了朱知謹的奏報時,便毫不甄别立刻意氣風發地下令。
下面原本還站着幾個校尉級别的軍官,原本在等郡守大人吩咐,讓他們去何處通報軍情、請求援兵,而高德儒此刻已經把他們晾在一邊了。最後還是其中一個乍着膽子問道:‘那郡守大人,還要末将等去請求援軍麽?‘
‘援軍?還要勞動援軍幹什麽?一個李建成在手,勝過三萬雄兵。你們退下自去便了!‘
高德儒甩給那些軍官們一個屁股的背影,就跑了,那些軍官暗暗歎氣,也不再說什麽,自行散去。
……
大約兩個時辰後,殷開山帶着冒牌的李建成上了河西郡東門城樓,對已經擺出攻城架勢的殷開山喊話威脅:若是殷開山膽敢攻城,他們便馬上在城頭斬殺李建成!讓殷開山成爲李淵的殺子仇人!
殷開山絲毫不爲所動,其軍中還越衆而出一名身着亮銀铠甲的年輕将領,當中喊話說他便是唐公世子李建成!而高德儒手中的不過是形貌相似的替身而已!
兩軍隔着幾百步,當然看不清楚,高德儒還真以爲那個替身長得和李建成很像,以至于朱知謹抓錯人了呢。當下心中懊惱不已,卻也沒工夫責罵朱知謹了。與此同時,城頭的河西郡守兵一聽說這個噩耗,知道己方中計了,而且是己方最看重的一個籌碼被敵人破解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因此當下自然是士氣狂瀉。
可惜,高德儒連指揮這支士氣狂瀉的部隊慢慢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就在他分神的當口,沒有注意到身邊圍了幾百個朱知謹手下的快手,以及那些看押假李建成的衙役,這些人突然砍斷了假李建成的束縛,然後一并上千猝然發難,便在東門城樓上當衆把高德儒砍死分屍。
守軍惶然大驚,卻已經來不及反應,朱知謹斬殺高德儒後,趁着守軍群龍無首的當口,當機立斷打開東門,把唐軍放入城内。
河西郡這處阻撓河東軍閥進入關中的門戶要害,便在李淵軍正式扯旗造反的第一天,就被李建成反客爲主拿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