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想來,其實自從前一年楊廣在雁門郡被圍召集天下各路勤王軍救駕以來,蕭銑麾下部隊還是挺能折騰的,幾乎沒有連續休整超過一個月以上的時間,這一趟回師,也總算是可以好好整頓一下,消化掉連續作戰、抓俘虜、篩選士卒擴軍之後留下的一些問題,總結經驗教訓。此前因爲戰争損耗大,而士兵卻依靠征兵和從戰俘裏頭募集降兵,總規模不但沒有越打越少,卻是越打越多,士兵平均素質上是略有下降的,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之後,蕭銑軍的面貌相信還可以再上一個台階。
而這一切做完,其實已經是大業十一年七月末的時候了。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在蕭銑平定江西的同時,北方的天下大勢同樣風起雲湧,推演迅速。
首先在河北、山東等地,河北道經略使楊義臣終于爆發出了他人生最後一抹最璀璨的光芒——從這一年三月份開始,他就一直在攆着當初趁他出關救駕時猖獗壯大起來的農民軍圍剿不休,三個月厮殺下來,倒也卓有成效。五月底,曾經的河北第二大賊頭張金稱在連續數次被楊義臣正面擊敗後,終于也在清河郡一戰中被擒獲,嫡系部隊全軍覆沒,本人被楊義臣明正典刑斬首示衆。
到此爲止,當初河北最初起兵的第一梯隊農民軍領袖——也就是高士達、張金稱終于全部被官軍斬殺,河北賊亂似乎看到了一絲平定的曙光。可惜曆史的慣性就是如此巨大——其實到不一定是曆史的慣性,而是楊廣這家夥多疑的本性一直沒變。因爲楊廣此前一直沒怎麽聽說過窦建德有多大的威脅,所以腦子裏始終覺得高士達、張金稱才是導緻河北大亂的根源和唯二的決定性威脅。認爲隻要高士達張金稱死了之後,河北農民軍剩下的就隻是一些嘯聚山林的小規模山賊了。
楊廣的這種錯誤認識,終于讓他在張金稱死後兩個月,做出了一個緻命的錯誤決定——當時,楊義臣又已經在戰場上連續擊敗窦建德好幾次,并且把窦建德的兵馬打散了至少十幾萬人。而楊廣見其他河北賊頭都不堪一擊,居然被楊義臣擊潰了這麽多部隊,心中狐疑:河北之地,年年剿匪消滅幾十萬人,從大業八年開始,都已經第四年了,按照曆任涿郡留守、河北道經略使報上來的數字,豈不是光看剿滅的亂賊的人數,就起碼有兩百萬人以上直接從賊當兵不成?天下難道真有這麽多人從賊?
這一念之差,讓楊廣頗是找朝臣詢問了一番河北賊情實際情況,裴矩、虞世基等掌握着話語權的朝中重臣倒也沒有對楊義臣落井下石,隻是委婉地對楊廣陳述了實情——
曆史上的這個時刻,虞世基比如今還要圓滑得多,爲了更好的保護自己,他幾乎已經被楊廣的暴虐打斷了脊梁骨,隻知道順着楊廣的意思說,還說出了“楊留守年年剿賊數十萬,河北焉有如許多賊寇”的評價,從側面質疑了楊義臣剿賊規模的真實性,堅定了楊廣認爲楊義臣養寇自重的念頭,算是要爲楊義臣的被撤換擔負下次要責任。而本時空因爲虞世基好歹通過當初蕭瑀的渠道,已經或多或少靠攏了蕭銑,也在兩次黑鍋事件中被蕭銑暗示感化,所以倒沒有說出這種推波助瀾的話。然而虞世基的這一點點小轉變從結果而言并沒有什麽卵用,依然阻止不了楊廣對臣下忠誠度的猜忌和腦補。
結果楊廣猶豫再三之後,或許是真的害怕楊義臣殺良冒功、持續養寇自重以維持兵權,或許是楊廣這個時間點真的已經下定了遷都南下的決定,不打算再在河北留下那麽大規模一支需要朝廷供養的大軍。總之,楊廣下達了一條後來讓河北重新糜爛的聖旨。
把河北道經略使楊義臣調入朝廷,加封爲禮部尚書(此爲史實)。
從官爵品級上來看,加封爲禮部尚書是升官,但是地球人都知道,在戰争年代從方面大員調回朝中管教育部,究竟意味着什麽。楊義臣倒是沒敢抗旨不遵做出什麽直接扯旗造反的事情,隻是在退兵前如同後來的嶽飛一樣拔劍斬石,恨聲長歎:五年之功,毀于一旦。
據說楊義臣被召回朝中之後,他在河北的剿匪軍隊除了少部分有朝廷編制的被撤回東都、後來也得以跟着朝廷南下之外。其餘大部分楊義臣戰時權變多征的軍隊,在楊義臣離去後都被遣散了,甚至有不少精兵後來被窦建德拉去從賊——那部分兵馬主要是因爲看到了楊義臣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之後,對大隋朝廷再也沒有最後一絲期望和忠誠可言,才憤而投敵的。
楊義臣本人,則在被召回朝中之後,整日郁郁寡歡,最後在大業十二年年初的時候疽瘡發背而死——這個症狀死法,據說和史書上記載的亞父範增因爲項羽中了陳平的反間計而被逐走後,憂憤而死的病症是一模一樣的。
後人唏噓不已,對楊廣這種自毀長城的舉動無法理解,但是誰讓楊廣就是這麽幹了呢。隻有身臨其境的人,或許才能明白此時此刻的楊廣真是打算暫時放棄北方了——曆史上楊廣南遷到揚州之後,對北方的賦稅也好,軍費撥款也好幾乎都不過問也不作爲了,如果他不提前遣散楊義臣,那麽楊義臣的部隊隻要拿不到軍饷,最終就算楊義臣本人再忠心也是會被逼反的,所以楊廣這麽做,其實隻是希望河北人和河北人自相殘殺,殺到那些靠搶劫滾雪球壯大的農民軍無良民可搶、然後全部自行餓死,他再來收複山東和河北。
正如一些細菌在灌滿了營養液的培養皿裏頭,你靠往裏頭打抗生素殺菌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辦法,尤其當細菌調整好了環境進入指數期增長的時候。但是任何培養皿裏的細菌種群總有消亡的那一刻,那就是營養液被耗竭的時候。而放到社會環境中時,其實當一些農民軍通過劫掠其他更弱小的貧民而非豪強來壯大自己時,這些農民軍就已經化身爲了細菌,而良民就成了營養液。楊廣雖然不懂生物學,但是在他看來,北齊故地那些野蠻的刁民,真的已經和細菌差不多了,必須釜底抽薪把那些頑強彪悍的族群徹底餓死,然後重新移民改良其民風才能長治久安。
楊義臣被召回朝廷之後,河北局勢重新糜爛。張金稱被殺後那些殘餘的非嫡系部隊也逐漸被原本已經被楊義臣逼入絕境的窦建德所先後收服,最終成就了窦建德成爲河北地區笑到最後的軍閥。
此時,卻把目光重新投向尚在東都的朝廷。楊廣一邊着手解決了楊義臣的問題之後,另一邊也聽說了江南道的蕭銑回報,說江西亂賊林士弘已經被基本剿滅,隻剩下一些逃進山區爲寇的一時之間找不到,但從丹陽到武昌之間全線都已經肅清。另外,在燕王南下留守的三四個月裏頭,江都揚州的行宮基本上重新修葺一新,足可供朝廷暫且駐紮。得了這兩個難得的喜訊之後,楊廣終于可以把朝廷南遷的事情正式提上台面了。
不出所料,楊廣正式提出朝廷暫時移駐江都的動議之後,依然遭到了無數大臣的反對,可惜楊廣已經到了一意孤行的程度,在虞世基和裴矩屈服之後,其他人的勸說都已經無效了。楊廣以幾乎是一言堂的形式,給了朝臣和骁果軍等京師駐軍一個月的時間準備,九月必須啓程南下巡幸江都。
……
七月末,東都洛陽,宇文述的府邸内。
曆史上的宇文述,病死在大業十二年。然而衆所周知他是因爲在楊廣北巡雁門時被圍的那一戰裏憂勞成疾、讓身體狀況急速惡化,最終才病重不治的。如今楊廣被圍雁門那一戰的時間提前了,宇文述的重病不起時間自然也随之提前。
算算時日,距離楊廣從雁門脫困回朝,也有半年光景了,曆史上的宇文述,也就活到楊廣脫困後半年左右而已。因此,此時此刻,身在東都的這位大隋軍中威望資曆第一的老将,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宇文述病重以來,楊廣總算是感念了一些他跟随自己三十年鞍前馬後的功勞——當初楊廣弱冠之年滅陳時,宇文述便是南征四大将領之中最靠攏楊廣的,後來又有拉攏楊素、擁立之功。如今楊廣也快年近五旬了,可不是有将近三十年的交情了麽?人孰無情,縱然是楊廣那也是念舊的,尤其在派遣禦醫給宇文述數次診斷、确認宇文述的病已經無救之後,楊廣難得地把此前一直不算非常看好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宇文士及三兄弟都加了官爵。
宇文化及終于從一衛副将,被提拔到了主将的級别,任右武衛大将軍、統領骁果軍、督辦骁果軍諸項日常工作。宇文智及升爲将作少監、掌宮廷器用營造;宇文士及則破格授鴻胪寺卿——鴻胪寺也是五寺五監之一,所以鴻胪寺卿的職位是和将作監平級的,比将作少監還高,所以宇文士及這個官職明面上已經比他二哥宇文智及還升的高了。
但是宇文士及得到的這個鴻胪寺卿的官職實際上是個虛銜,并不管鴻胪寺的事情,因爲宇文述将來一旦嗝屁之後,是需要有一個兒子回老家守孝的,在楊廣的計劃中,宇文化及好歹如今還算是一員可堪一用的武将,就算才具不好說,至少忠誠度絕對沒問題,是忠臣世家出身,所以宇文述死後,肯定要奪情讓宇文化及留任帶兵。既然長子不能守孝,那麽到時候幹脆把最小的宇文士及派回宇文述的河北黎陽老家守孝。因此給宇文士及的名義官職還要高一些,算是明升暗降的一種補償性安撫。而宇文士及到時候一旦拍屁股回老家,鴻胪寺的事兒會交給鴻胪寺少卿辦理。
這些宇文述的後事安排且按下不表,卻說如今宇文述還沒嗝屁呢,隻是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動彈不得。這天聽長子宇文化及退朝回來時,說起楊廣終于決心把朝廷南遷到江都之後,許久病恹恹沒什麽神氣的宇文述終于恢複了一些回光返照的氣色,眼神中都透露出了久違的老辣神光。
“終究是躲不過了!陛下南遷之心,真是誰都阻撓不了——爲父已經是行将就木之人了,肯定沒法跟着南下,就算是躺在東都,都不知道能否捱過這一個月了。但是你們三兄弟後頭的路還長着呢——當年你爲了幫你三弟和蕭銑争奪南陽公主,和蕭銑結下的宿怨,難道你們便能忘了不成?這些年來,一開始爲父還打算壓一壓蕭銑那厮,但後來也看清楚了:蕭銑在蕭皇後那邊的得寵程度,天下如今還有誰人能及?陛下登基十一年,雖然在女色方面頗多蓄寵,但對于蕭皇後的識大體一直都很是賞識,也不可能動搖其中宮之位。加上蕭銑這些年來表現出來愈發不凡的手腕,爲父也不敢造次設計打壓他,免得遭其反噬。
如今蕭銑是江南道經略使,将來朝廷若是遷到江南道的勢力範圍之内,而爲父又謝世,你們兄弟如何是他的對手?”
宇文述說完這些,咳喘了半晌,讓侍女端過來藥粥,也不能伸手拿銀挑子,隻能是張口就之——就如同司馬懿詐病賺曹爽時候那般做派,隻可惜司馬懿是詐病,他宇文述是真病。沒喝兩口,就把藥粥流得滿襟都是,需要侍女不停地擦拭。
宇文化及再側,耐着性子聽父親說到這裏,見父親消停了,終于有些憋不住:“到時候我們兄弟手握骁果軍,難道還怕蕭銑作亂不成?若是父親真不放心,咱設計說他養賊自重連年傭兵,圖謀不軌如何?陛下不也是這樣把楊義臣拿下的麽?”
“糊塗!蕭銑豈是楊義臣可比!人家是蕭皇後的侄兒,又是蕭皇後的女婿,現如今還已經把他自己的女兒許給皇長孫燕王殿下了!活了一把年紀了,連疏不間親的道理都不懂麽。何況他八叔蕭瑀當初能夠爲了陛下背下背信棄義的黑鍋,至今丢官在家都毫無怨言,這樁事情在陛下心中有多大的分量,你們兄弟根本不可能明白——自打那一次以後,陛下對于蕭氏一門的忠心那就再也沒有猜忌過了。
你也不想想,蕭瑀的大哥蕭琮當年是怎麽死的?就是在陛下清洗楊素的時候,被波及了,不明不白‘病死’的,但是就算這樣,蕭瑀都沒有爲了他大哥而記恨自己的姐夫,高麗之戰的時候還願意主動獻那些背黑鍋的計策,還不是别人向陛下獻計後找上蕭瑀逼他實施的。這種情分,你們這些閱曆不夠的人是根本沒法理解的。”
宇文化及對于垂死老父的輕視被徹底打掉了,他悲哀的發現,原來哪怕父親快死了,但是政治眼光依然沒有昏花,依然比他自己要敏銳無數倍。
“那……依着父親的意思,這事兒要……”
“對于蕭銑,隻能暫時先想辦法剪出一些羽翼,不可能直接傷及其根本。說不得,爲父隻有借着多年來陛下的信任,臨終上一道密奏。請求陛下以安穩爲重,把來整、周法明二人從蕭銑麾下剝離開來。
來整畢竟是來護兒的兒子,也是來護兒諸子中最爲善戰的。來護兒被免職之後,卻讓其子在蕭銑麾下擔任郎将,顯然會給兩淮兵與東來兵很多不利于朝廷威望的暗示。如今聽說蕭銑把來整派去繼續追殺林士弘退入羅蕭山、武夷山的殘部。那爲父便假意請求陛下給來整加官進爵,讓其獨自統領閩地——何況朝廷設置‘道’的區劃以監察地方百官時,江南道的轄區本就模糊,要說閩地不屬于江南道,也是說得過去的。如此來整的地位提升半級之後,一來将來來護兒一脈多多少少還會承咱們宇文家的情,就算你們将來和蕭銑沖突了,淮海軍的舊部還不至于徹底倒向蕭銑。
至于周法明,當年其兄周法尚也是衛大将軍級别的宿将,他本人也曆任了郎将、副将,如今蕭銑讨伐林士弘時,攻打到武昌郡、永安郡,已然越過了吳楚邊界,進入了楚地。既然如此,不如讓朝廷改封周法明爲武昌郡留守,管轄二郡。
隻要這兩個動議被陛下采納了。那麽蕭銑繼續往西、往南擴張的路線也就被荊楚、閩地所截斷,不至于蔓延到整個南朝故地。”
“還是父親大人妙計!孩兒當真慚愧,竟然就是想不到這些。”
宇文化及由衷地歎息服輸,然後聽着父親口述,把給楊廣的臨終遺表給寫了,然後宇文化及親自帶着進宮去呈遞。
三天之後,宇文述便咽氣了,他一生能夠給蕭銑添的最後一件堵,也就僅限于此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