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一貫表現得智珠在握的可怕敵人,哪一次突然變得弄險豪賭的時候,那麽絕大多數情況下,肯定是這個敵人已經有了幾乎必勝的把握。
毫無疑問,蕭銑一貫以來積累起來的名聲,讓其擁有了如同“諸葛一生唯謹慎”一般的名聲,所以當他搏命的時候,心理暗示的效果就幾乎可以與一生唯謹慎的諸葛亮放出空城計時差不多強大。
“中軍精銳速速集結!往南面右營靠攏!”林士弘焦急地對弟弟林藥師說道,還順便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張善安,後面一句沒說出來的潛台詞,其實便是讓林藥師幫襯着,萬一過會兒頂不住了,帶着嫡系精銳主力往南面的黃山山區逃跑。林士弘軍的營地面江背山,隻要有足夠的雜兵阻擊拖延時間,跑路還是沒問題的。
此時此刻,他已經沒工夫去細想,爲什麽他一介号稱擁有二十萬大軍的軍閥會如此迅速輸掉這麽多本錢,面對眼前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而他之所以下意識還知道回避張善安、隻和自個兒的弟弟林藥師說這事兒,完全是因爲他好歹腦子裏還有一根條件反射一樣的弦:
他知道張善安是廬江郡人,靠在廬江郡起事得的地位。如果大軍今日失敗後南逃進入山區以避免被殲滅的命運的話,那麽他們原本要去救援的同安郡肯定逃脫不了陷落的命運了。同安郡一丢以後,皖江流域郡縣與江南的聯絡就徹底切斷了,所以張善安的嫡系部隊就會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與他們起家的根據地割裂開來。林士弘自然不希望太早讓這種情形被張善安認識到,免得動搖張善安死戰到底的決心。
林藥師心領神會,一邊自去組織斷後人馬與退路不提。
另一邊,官軍的沖殺愈來愈激烈。蕭銑派來正面攻營的步軍足有三萬人之多,馮孝慈打正面,來整居于左翼——也就是說,前者主要從沿江的江灘平地一側沖殺過來,而後者則相對而言更适應山地戰部隊。馮孝慈本人代領的部隊裏頭,有陌刀營都尉阚棱打攻堅的角色,另有無數長槍手組成大陣、配以弓箭,完全是平原攻堅的配備。
來整的軍隊當中也有少量陌刀,但是更多的是靈活的多兵種配合,從長槍,到陌刀,到手持橫刀的牌手,甚至還有一種用又老又粗硬的會稽苦竹削去小枝、留下主杈後榫接鐵刃的奇門兵器——狼箲,這種兵器起碼有兩丈多長,兩邊枝杈構成的鈎刺令人膽寒,雖然鋒利程度來說不如刀劍,分量也很笨重,無法靈活格鬥,但是在有使用長槍和其他短兵的戰友配合的情況下,狼箲手在接戰之前攪亂敵人的陣型,給以第一時間的壓制打擊方面再好用不過了。
如今這個時代,本來當然是不該有狼箲這種兵器出現的,衆所周知這玩意兒要八百年後戚繼光戚少保在東南抗倭的時候、有感于明軍大軍剿倭寇時,往往存在傳統軍陣在複雜地形下難以結陣、使用不便等問題;發明了鴛鴦陣這種需要多兵種配合、但是陣型組合時的地形兼容性大大增強的戰法,狼箲便是其中給這種配合嚴密的精兵小隊使用的第一波騷擾武器。
除了近戰兵器之外,持盾的士兵都配備短投槍,長槍手照例配備弓箭、每一組中攜帶消耗品的夥兵則裝備踏張弩,足以讓這一支部隊的遠程火力也充分走在時代前列,隻不過把後世戚繼光鴛鴦陣裏的火繩槍改成符合如今時代的踏張弩而已。
來整在蕭銑帳下也有數年了,蕭銑如今手頭因爲新式租庸調法的原因,招募來的江東本地兵裏頭,東陽郡兵、永嘉郡兵的比例高的出奇,這些地方的兵源便是後世的義烏兵,絕大多數礦工獵戶出身,那麽在訓練的時候當然要有針對性地進行一些複雜地形作戰訓練。蕭銑也不過多幹涉練兵的細節,隻是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來整稍微糾正一下,讨論一下鴛鴦陣戰法的核心思想注意事項啥的,其餘都交給來整自行處置。如今,也算是檢驗練兵成果的時候了。
林士弘軍在與蕭銑的步軍接戰之前,畢竟已經鬧哄哄折騰了一個多時辰了——此前秦瓊從背後襲營的時候,雖然隻來了一萬騎兵,并且隻直接打擊到了林士弘後營爲主的區區不到四五萬人的兵力範圍;但是因爲襲營的存在,林士弘軍全軍不免都陷入了炸營的狀态,顯然不可能再有士兵因爲“反正敵軍攻打的是後營、距離咱的營地還很遠”這樣可笑的理由繼續睡覺,所以實際上林士弘軍全軍都因爲秦瓊的存在而沒法休息,陷入了疲于奔命的狀态。
滿打滿算,其實林士弘軍從前天趕到這裏算起,也就睡了前天晚上這一個囫囵覺而已,從武昌千裏馳援強行軍的疲憊根本沒有消散,昨夜今晨不過是第二晚,就被敵人硬生生半夜吵醒還劇烈運動厮殺了一個多時辰。所以等到蕭銑派來整和馮孝慈殺到的時候,其實林士弘軍的體力已經陷入到了一個繃緊到極限的狀态了——
雖然對面的秦瓊部騎兵因爲鐵甲的沉重,此刻也幾乎全軍都累得脫力,無力沖殺,但是這已經沒有關系了。秦瓊就好像一味藥引子,用自己區區一萬人的運動戰,用一萬人體力耗竭不得不退下去休整這個代價,換取了林士弘軍十幾萬人都累脫了力,再也沒有預備隊是完好的,再也沒有生力軍,這實在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很多不懂兵法的人看古代戰例,往往會産生一種錯覺:車懸陣之類的戰法,或者其更簡陋原始的版本、車輪戰,爲什麽有時候會有效呢?按說不該是“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人”更加符合RTS遊戲的設定麽?那就是因爲,RTS遊戲裏面往往沒有體力和士氣值的設定,所以所有部隊都同時DPS看上去才那麽美麗。
而實戰中就要考慮到戰場的局面因素,考慮到部隊展開的容量。比如此刻同安郡西面的這處戰場,因爲地處長江與黃山之間的沿江河谷,地勢并不算很開闊,其實是沒法一次性投入十幾萬人都讓他們接敵厮殺的,這時候讓十幾萬人都做好準備嚴陣以待,其實隻有外圍的兩三萬人在厮殺,其餘人都是幹看着白白消耗體力而已。而車輪戰的優勢,在這種局面下最大的好處便在于“每次投入兵力較少的一方,可以用少量人的體力消耗,換取全軍投入的敵方部隊所有人都消耗體力”,一兩輪輪換下來之後,車輪戰這一方還有體力充沛的生力軍可用,而對面就百分百純粹隻剩下疲兵了。
“呔!賊将已被某讨取!投降者免死!”
馮孝慈軍的前鋒部位,陌刀營都尉阚棱借着兩邊的兄弟們再次沖開一道木栅的契機,猛然一躍沖了進去,裏頭正有兩個林士弘軍的軍官帶着人過來堵漏,卻被阚棱用渾鐵陌刀直接連人帶兵器砍得筋斷骨折,身上一道深逾半尺的巨大血口橫貫腹腔,往外噴湧着血泉,反而比腰斬的視覺效果更加可怕——腰斬的時候,失血的斷面面積太大,血壓自然不夠高,飚得也就不夠遠了。
阚棱如同殺神魔頭一樣,享受着血雨淋身的快感,一刀刀都是不顧防守的搏命打法,他身後的士兵們其實也差不多,也好在他們的甲胄精良,就算不防禦,隻要不是被狼牙棒或者銅棍鐵錘之類巨力兵器砸中頭盔,基本上被稍微打擊一兩下都不會有死傷之虞。
似乎這就是最後一根稻草,也是最後一根導火索,林士弘軍左營在阚棱徹底突破的那一刻,終于徹底崩潰了下來,整個盤面如同連鎖反應一樣,在血火沖殺之中壞滅,漸漸地徹底隻剩下逃兵、潰兵,原本林士弘軍士卒心中保持的那一份“我軍兵力有絕對優勢”的心理安慰也徹底崩塌,隻剩下敵軍不可戰勝的信念牢不可破。
戰鬥進入了垃圾時間,剩下的就是掃尾收割,勝負已經沒有懸念,懸念的隻是蕭銑可在這一戰當中幹掉林士弘多少主力部隊,對其實力造成多大的傷害。
……
張善安帶領麾下三萬多兵力,又經過了蕭銑軍步兵投入之後半個多時辰的血戰,折損潰逃的人馬早就超過了三分之一,若不是局面太混亂,隻怕早就有大批成建制投降的範例了。殺到後來,他才突然發現林士弘帶着主力已經和林藥師一起往南面黃山山區轉移了。
很顯然,他部下的廬江兵已經被作爲棄子斷後了。張善安一下子慌了神,他的老巢就在廬江,此戰之後,同安郡這個據點被官軍截斷,如果退往廬江的話,與林士弘軍其他地盤之間的聯絡就已經被切斷了,孤懸江北的廬江郡就成了飛地。現在又發現自己被抛棄了之後,張善安大怒與惶急之下,趕緊亂中聚集其最後可以控制的兵力,龜縮到大營深處一座營地裏頭,并且試圖派人和官軍接觸請求投降。也算他運氣好,又死了幾百個士兵和一打信使之後,聯絡上了馮孝慈,不過張善安還不死心,居然還提條件投降,馮孝慈不敢自專,一邊進攻一邊派人回報張善安提出的條件。
信使花了一刻鍾才趕到後軍的蕭銑那裏,蕭銑一聽就樂了。
“就這麽一個廬江賊出身的貨色,作亂後如今兵疲勢窮不得已而投降,還敢要本官許他廬江郡丞的好處?做夢!回去告訴他,最多給一個廬江郡兵都尉的職務,許他将來整編留下兩千兵馬改爲朝廷府兵,其餘人馬全部遣散由朝廷處置!而且他手頭至少要拿得出兩萬完好的士兵來投降,這個許諾才有效!如果他已經掌握不了多少人了……那他隻能照例留下什一比例的部下了。這個許諾半個時辰内有效,如果半個時辰内不答應,就連都尉都沒有了,隻有校尉——快去回複。”
張善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被教會了做人,信使回複之後他審時度勢就幹脆投降了,拿了朝廷一個陣前反戈的都尉賞賜,帶了兩三萬人的殘部成建制地投降了馮孝慈。
在林士弘軍後方,也就是秦瓊騎軍當初殺來的方向,在秦瓊的騎兵隊體力透支、紛紛停下來修整之後,倒也有不少林士弘軍潰兵試圖從這個方向沿江往西撤退的。畢竟潰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林士弘和林藥師兄弟有組織地後撤,很多人已經打散了找不到自己的長官,而沿江撤退的道路看上去相對平坦好走一點,群氓蟲子一樣亂竄的農民兵自然而然容易往那個方向擁擠潰逃。
然而,不用走出多久,他們就會遇到在那裏以逸待勞堵截的程知節,以及他的五千步兵,本就是徹底打崩狀态的林士弘軍潰兵三三兩兩逃到這裏,自然更加不是對手,一陣胡亂擁擠被殺了好幾千人之後,後頭的終于慢了下來,讓官軍有時間宣布招降,而後投降的士卒足足堆了幾十個足球場大小的面積,也有好幾萬人規模——其實最開始被程知節帶兵殺死的那幾千人,也并不是真心想和官軍死戰,實在是場面太亂,後面的人不明真相,推着前軍往前沖,前軍就算想收住腳也收不住,哪怕收住了也說不定就是一個被自己人從背後沖倒踐踏而死的局面。
最後,林士弘軍留着斷後的張善安部,與沿着長江往西自發後撤的潰軍,這兩部分人馬都陷入了全軍覆沒的下場。成功逃出去的,無非是林士弘兄弟自己帶領的往黃山山區撤退的那一些嫡系部隊。
将近十萬農民軍,就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天色大亮的時候,除了來整帶着的東陽山地兵還在繼續追擊林士弘本人,其餘各部都已經打完收工回來計點戰果,抓住的林士弘軍戰俘與投降人馬,足足有七萬人之多。斬獲的首級加上戰場上找到的、已經沒有救援價值,或者說救活了也是毫無勞動能力的殘廢人,也有兩三萬之多。
而且經此一戰之後,長江沿江一線的地盤,林士弘顯然已經無力再進行防守了,不僅同安郡已經是枯藤之果,随時可以拿下,其餘江北的和沿江要害,都裸露在了蕭銑的強大攻勢之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