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城北方八十裏外的突厥大營中,此刻燈火依然通明,火把的光芒按照後世人的照度指标來說當然是晦暗的,可是在大雪還未化去的環境中,靠着映雪的反光,倒也能讓夜間的營地亮堂不少。
始畢可汗敗退之後,并沒有馬上遠遁。雖然三天前與隋軍的總決戰讓他一下子折損了将近半數的軍隊——當然,那些折損的人馬,并不是全部戰死或者受傷了,有相當一部分是逃散了,而且戰役平息後都沒有歸隊。當然更多的,則是薛延陀等鐵勒、契丹仆從部族的軍隊在損失了大量人馬後成建制地逃跑,是在他們的酋長、部族首領們的指揮下,有計劃地脫離他******可汗的直接掌控。簡單來說,那一天裏突厥大軍最終減員的八九萬人裏頭,被直接殺死的和後續傷重不治而亡的加起來也就三萬,受傷後歸隊可以傷愈的估計也有三萬。而剩下的三萬裏頭,一萬人是******本部逃兵,另外兩萬就都是各部族的成建制逃亡部隊了。
這也是始畢可汗敗後僅僅略作退卻的主要原因——在這場大戰之前,他就不敢讓突厥民族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勞而無功,因爲那樣已經會讓他的可汗威望極大受損,而現在他的拖延讓他大敗了一場,就更不能退了,隻有一條道走到黑,有限撤退之後把隋軍誘入自己的主場,然後尋機打個漂亮仗,反敗爲勝;否則******必然陷入所有部落都分裂的窘境。比如說薛延陀的夷男,現在就完全有可能已經在和隋朝皇帝接觸了,要是楊廣給夷男另外一個可汗的稱号,并且許諾隻要夷男帶着薛延陀部族和******可汗對着幹,夷男就會反水。
在草原上,可汗的頭銜此前并不是非常值錢——所謂的非常值錢,是說要值錢得和漢人的皇帝稱号一樣,必須是獨一無二的——在隋文帝時代,就曾經發生過隋朝同時冊封承認數個可汗并立的情況,這也是隋文帝早期的時候突厥比較弱小的原因之一,因爲大量兵力人口都在可汗們之間争奪最高權力的過程中被消耗掉了。大業初年之後,這種情形才開始改變的。
突厥軍隊靠着始畢可汗僅剩的威望暫時留了下來,給隋軍一個若即若離追上來的機會,然而等了兩天隋軍沒有來追,也沒有給楊廣報仇雪恥的意思,于是不淡定的情緒便自然而然轉到了突厥人這一側,更多的人開始質疑始畢可汗的決策。
……
二王子阿史那俟利弗設的營帳裏頭,燈火熄滅得特别早,似乎顯得俟利弗設是突厥軍營中如今最淡定也是最不問世事的高層,但是隻有他自己内心知道,這一切隻是做給外頭的人看的。
三天前的大戰,突厥軍隊左中右三軍,他的東線右翼是損失最小的一部,而他的汗兄和三弟都蒙受了全軍傷亡的主要部分,經此一戰,如今那一戰之後在他麾下幸存下來的将士們,對他的感戴與信心顯然更強了。這種當口,當然要表現的低調一些,以示人無野心。
可惜,俟利弗設當然不可能是真的沒野心了。今天清晨的時候,他去可汗的禦帳問安回來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就更讓他飄飄然了。
他的嫂子,曾經也是他繼母的可敦、大隋義成公主找了個機會私下和他聊了一下,幾乎讓俟利弗設各種**徹底引爆了出來。
雖然義成公主當過他的繼母,也當過他的嫂子,但是義成公主的年紀依然比俟利弗設還要小六七歲——俟利弗設今年三十六歲了,而義成公主過完年也才剛要滿三十。草原上的女人,三十歲了或許已經有些幹癟枯萎,但是義成公主是漢人,是嬌花嫩蕊地南朝水土滋養出來的,十五六歲之後才來到草原上,所以顯然比突厥女子要衰老得慢得多。
突厥人沒有什麽貞操觀念,而且父兄亡故之後子弟繼承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再常見不過了,俟利弗設對義成公主那種迥異于突厥女子的美色有所垂涎和意淫,自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隻不過此前沒那麽明顯罷了。
義成公主找到他的時候,沒有說太多的話,而且都很是含蓄委婉,要不是俟利弗設算是和這個嫂子接觸過不少,知道漢人女子說話的風格的話,幾乎都沒法聽懂。
義成公主的話,大意就是幾點:她雖然現在已經是突厥可敦了,可是畢竟是隋朝宗室出身,始畢可汗倒行逆施、與大隋爲敵的事情,她雖然不好強硬直接反對,但是也心中很是不快。此前突厥勢大,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免得被當成心向故國而不顧夫族的利益;而現如今始畢可汗已經大敗,再要強行和隋軍戰鬥下去,顯然對于大隋和突厥都不是好事,隻有兩敗俱傷的下場而已,所以俟利弗設若是能夠幫着消弭這場兵災,她義成公主定然另有重謝。
這番話之後,義成公主還挑明了分析兩國君主如今的心态:其實戰争已經沒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誰也撈不着好處,之所以沒法罷兵,根子不是出在戰略利益上,而是出在兩國的君主上,兩國君主如今都是内憂外患,需要對外轉移矛盾,需要重建個人政治威望,所以卯上了勁兒不得不繼續打。所以如果這兩國之中有一國君主出現了一些什麽什麽變故,那麽自然有一方找到了面子,而另一方連人都沒了,還談什麽面子?
總之,義成公主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委婉的理由,讓俟利弗設相信她一切都是爲了兩個國家好,才不計和始畢可汗的夫妻情分的——而且義成公主也提醒了俟利弗設,她本來就談不上多麽忠于始畢可汗才對,因爲她都已經被繼承了一代了。
最後這一番話其實是說得多餘了,俟利弗設心中已然被撩撥得隻想得到汗位和義成公主的身體。至于她的心是否将來會忠于他,又有什麽關系呢?他俟利弗設又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漢人,不但要得到女人的身體,還糾結能不能得到女人的全心?草原上的強者,不是隻要知道自己是最強的那一個,可以征服女人,永遠征服下去,就行了麽?若是哪一天自己被女人背叛了,那也是因爲自己不再是最強的那個了,那應該怪自己變弱了,而不是怪女人背叛你了。
聽了義成公主的一番密談之後,俟利弗設回來便開始思忖:如今的局面,要想讓他直接對汗兄下手,終究還是有點兒名不正言不順,很容易引起内亂,到時候突厥就真玩了,他自個兒也沒撈到什麽好處。所以還是需要設計一些契機。
最好的契機,當然是繼續等下去。隻要繼續等,那麽對始畢可汗的不滿就會在軍中堆積起來,如果最後始畢可汗等不來隋軍的追擊,最終退卻了,那麽這樁事情就算沒發生過,他俟利弗設隻能在挨幾年。而若是等來了隋軍追擊的話,隋軍如果追擊意志很堅定,堅定到有希望讓突厥把隋軍引誘到足夠深入草原的戰場,然後疲敵擊破,那這樁事兒也可以放下,就當是爲了全族的崛起盡一份力。
但是若是到時候隋軍真的追擊了,然而追擊的意志并不堅定,小戰一場兩場找回一些場子之後、在突厥軍隊退往草原深處之時就準備收手了,那他就要想辦法利用好這個契機了:在戰場上,什麽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如果讓兄汗死在敵軍的追殺之中呢?那麽混亂的環境裏,誰能夠說得清楚?
而且到時候,突厥上上下下肯定都已經厭戰情緒爆棚,他俟利弗設再出來順天應人收拾殘局議和,肯定是家國兩便,他既得到了個人的位置與義成公主,也沒怎麽出賣民族大義——那種時候,自始至終被出賣的隻是他兄汗始畢可汗的個人利益而已。這種情況,俟利弗設的良心是很過得去的,爲了全族的利益而殺兄,那叫大義滅親好不。
可惜俟利弗設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被義成公主引誘得開始謀劃這一切的時候,義成公主又尋機去找了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至于他們之間說了什麽,俟利弗設自然更不得而知了。
……
時間和耐性,在後續數日的等待中消磨的差不多了。眼看時間已經要跨過大業十年的臘月,正式邁入大業十一年,南邊的隋軍似乎修整得差不多了,也終于鼓起勇氣敲定方針,開始北上尋求最終的堂堂決戰,這架勢,眼看就是不把始畢可汗的主力徹底擊潰就不算完一樣。
頹廢了數日的始畢可汗難得打了雞血一樣重新振作了起來,很是耐心地親自對軍隊做了全面細緻的部署,在臘月二十九這天,在雁門城北八十多裏的一處草原戰場上,和隋軍小規模抵抗作戰了一番。不過僅僅丢下三四千具屍首、實現了“讓潰敗看上去真實一點”這個影帝目标之後,始畢可汗就放棄了他經營了一周的營地,然後帶領大軍繼續北撤,爲了給自己撤退得慢找個理由,所以牛羊自然是要全部趕着随軍,一頭都不能留給隋人,連辎重大車都難得地帶了上千輛。
隋軍追擊部隊主帥楊義臣賣着氣力追了兩天,兩翼的蕭銑和李淵看上去也越打越放松,與楊義臣之間的距離慢慢脫節開來,似乎不再懼怕突厥人反咬一口。然而情況也就維持了這兩天,當隋軍距離雁門城已經有兩三百裏遠之後,楊義臣終于開始放慢了速度,并且從全局上表現出一股地球人都看得出來的猶豫不前。
畢竟,追到這兒,距離最近的漢人城縣塢堡至少都有一百多裏地以上了,四野茫茫百裏之内除了覆蓋着白雪的荒草原野之外還是原野,隆冬時節啥都不剩的樣子,漢人的後勤體系一鼓作氣之下,沖到這兒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再往北,就算棉衣禦寒不至于凍死太多人,戰鬥力也已經沒有保障了。若是拿一張後世的地圖來看,那就是後世山西省和内蒙之間的邊界了,古代漢人的活動範圍,自然不可能比這個更北。
始畢可汗知道這時候就是關鍵了,要麽他等楊義臣撤退,然後銜尾追殺,但是在這個範圍内殺不殺得過還不好斷定。另外一個選擇,就是及時給楊義臣奶一口,恢複一點信心,讓他看到繼續追下去還有盼頭,還有甜頭——那就需要始畢可汗回身與隋軍再戰一場,再做一次影帝,再詐敗一次,把幾千條族人性命作爲賭注丢進台面,引誘楊義臣SHOWHAND或者說ALLIN。
始畢可汗權衡之後,準備再引誘一次,而不是馬上攤牌。就好像對面台面上攤着三條老K,而自己手頭拿着同花的4、而底牌壓着一張同花的A一樣。孤注一擲的豪賭之徒,這時候都是要撩撥一下敵人的。
決定大隋與突厥最終決戰命運的時刻到來了,在那一片雁門城北近三百裏的地方,在當年冒頓單于圍困漢高祖劉邦的白登山西北一百五十裏的地方,這一片如今還是無名草原,但是将來注定要在曆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地名的草原上。
三十萬大軍發生了一場激戰。
然而,這場激戰的可看性注定還沒有一周前那場雁門城下的好看。
因爲始畢可汗壓着的那張同花A,被他自己的馬仔小弟換掉了。在誘敵戰進行到火候差不多、始畢可汗準備撤退的時候,一陣箭雨随着一支并不響亮的鳴镝,在始畢可汗回身的時候,從他也不知道是突厥斷後騎兵部隊中還是漢人的先鋒騎兵隊中射了出來,亂軍之中把始畢可汗射成了刺猬。
突厥大軍登時大亂,也虧得此前已經按照劇本排練了此刻已經是撤軍階段,所以好歹大多數人還是跑出來了,然而斷後的部隊隻有始畢可汗身後那支全身而退,兩翼的斷後部隊幾乎全軍覆沒,突厥人剩下的十萬大軍經此一戰,又折損了兩成以上,戰後記點還剩不到八萬了。
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就在二王子阿史那俟利弗設收拾殘局準備繼任可汗的時候,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跳了出來,拿出證據證明了二哥才是謀殺兄汗的真兇——他的人證,自然是一批被逮住的當時戰場上從背後放箭的遊騎兵,以及一些提前準備好的東西。
阿史那咄苾接着黃雀在後的先手之利,搶着把二哥殺死,用的大義名分當然是爲先汗報仇。然而突厥已經不可避免的分裂了,所有鐵勒部落後來都因此紛紛自立,縱然他們在始畢可汗生前的時候對始畢可汗隻有恐懼、沒有忠心,此刻也都樂得跳出來顯擺他們曾經虛僞的忠心。被突然襲擊殺死的阿史那俟利弗設自然也還有一些忠心的手下,跟着阿史那咄苾倉促而激烈地内戰了一場,才算是平息了事态。
遠處的隋軍當然也不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縱然機動性不太行,此刻也是能殺多少是多少,能追上多少是多少。到了正月元宵之後,草原上的戰局才算是平息了下來,阿史那咄苾隻帶了不到五萬人的本族騎兵遠遁漠北,十年之内再無力量南下。
到了漠北之後,阿史那咄苾騰出手來,自稱可汗,建立名号,稱颉利可汗。他原本準備把他那個嫂子義成公主繼續弄回來做可敦,可惜亂軍之中時,義成公主被他二哥俟利弗設的一些殘部敗将劫走、獻給了南朝大隋皇帝,作爲他們在大草原上待不下去後棄暗投明的投名狀。
正月末,脫困後回到關内的大隋皇帝楊廣下了數道诏書,第一道便是冊封了薛延陀部族長夷男也做可汗,從此與******的颉利可汗分裂對抗,好讓草原上保持長久地流血内戰。夷男手下還有牧民三四萬帳,聯合其他鐵勒部族,足可湊起總數超過一百萬人口的鐵勒人和******對抗。如此一來,實力大損之後的******雖然還有将近兩百萬人口,但是因爲壯丁一下子死了十幾萬人,所以青壯人口數量上比起鐵勒和契丹的聯合已經沒了優勢,至少要等到下一代人成年之後,******才有可能扭轉這個局面。
楊廣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冊封了一些被殺的阿史那俟利弗設手下投降來的親隋胡将,讓這些突厥人中願意歸化的代表們也可以擔任朝廷将領,隻是兵權頗受制約,這些胡将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成爲安祿山型角色的機會,隻能做做大隋朝招撫遠人、招降納叛的花瓶旗幟。
至于他的堂妹義成公主,如今被救了出來回到漢地,自然沒有機會嫁第三茬兒了。突厥人那種兒子繼承父親小妾的陋習,漢人怎麽可能忍得了呢?反正跟突厥人撕破臉了,楊廣當然要把堂妹接回宮裏養着,大不了讓她養尊處優寡居就是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