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都尉,你是說,這封密函,是你數月之前移防遼東之前,蕭驸馬便已經在你啓程的時候交給你的了?這怎麽可能!若說是陛下被圍之前一個月半個月什麽的,有有識之士看出了突厥人動向不穩,有可能對陛下不利,而提前做出一些處置的話,還有可能說得過去。老夫身爲内外侯官總管,消息靈通充其量也不過如此,蕭驸馬縱有天眼,又怎麽可能提前數月就預測?而且預測到了還不提醒陛下,此過錯若是爲世人所知,隻怕不小!”
“裴侍郎勿驚,我家蕭經略自然不可能有洞察天人的遠見,不過他卻善思多謀,行事深沉穩重,行一思三,多有應急備案。數月之前,他當然不可能斷定局面定然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但是自從他得到陛下要北巡的消息之後,已經考慮到了有種種可能,今日的局面,也不過是諸多可能性中的一種——所以他當初給末将和秦将軍留下的錦囊,足足有二十七個,對應了二十七套事情發展不同趨勢之後的應對之策。其中第二組的九策,都是假設突厥人果真對陛下不利之後的應對方案,而此後又會根據蕭經略勤王之師來援時,我軍與突厥軍交戰的形勢不同、兵力強弱不同,而分成九策應對。昨夜蕭經略是通過讓城外的送信死士放出信号彈,通知末将如今該取出哪些方略來找裴侍郎協商。”
裴矩好歹是如今大隋諜報工作第一人,雖然蕭銑的手段讓他震驚到無以複加,可他好歹還可以反應過來——昨晚聽說在南城外頭十幾裏地放出的煙花彈,應該是一組密碼連絡信号,可以讓隋軍在沒法突破突厥人的層層鐵桶防守的情況下,把聯絡信息送進城裏,而突厥人永遠不可能想到,蕭銑早就把要傳遞的信息的内容提前送進了城,最終隻需要傳遞一個密碼索引數據就行了。
“蕭驸馬學究天人,神算鬼謀,老夫不如也。不過這事兒,到時候縱然老夫幫忙,又如何向陛下解釋這奏表的來曆?”
“裴侍郎,末将不是在您和虞侍郎的提攜下,得到了暫時駐防東城南門的權限麽?昨夜城門城樓内都是末将的人馬,末将便說有個别送信的死士摸黑混過了突厥人的防線,把東西送進來的……而且這份密函是蕭經略親筆手書,蕭經略與陛下乃是翁婿之親;加之蕭經略的書法也算是當世名家水平,素爲陛下賞識;朝中書法勝過蕭經略的文臣,無非太常卿歐陽詢、以及虞侍郎之弟虞世南二人而已;所以隻要此書呈到陛下手中,陛下定然可以認出是蕭經略親筆所寫,絕不懷疑這一點。既然如此,就算陛下不願意相信昨夜真有死士突圍成功送來這封信,也不得不信了。”
“那死士又何在?”裴矩剛剛問出這個問題,就拍了一下腦門,發現自己多餘問了,“是了,羅都尉帶進城裏的那些勁卒,陛下又不可能都認得,随便挑出一個武藝高強的,說是昨夜殺入重圍送信的,便成了。”
裴矩醒悟過來之後,又把來龍去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随後接過羅士信遞給他的密函,自言自語道:“既如此,來曆都解釋的通,待老夫細細看了内容,從長計議。”
……
半個時辰之後,裴矩對于蕭銑的擔心和謀劃已經了然于胸,而且細細思之,裏頭很多細節其實裴矩自己也早有同樣的擔憂,但是蕭銑居然能夠在幾個月前按照各種情況的分叉步步推演,形成系統的方略,還是讓裴矩震撼得不行。裴矩心中暗忖,待此間事了,定要想辦法找羅士信或者蕭銑本人,把剩下的二十六策拿來看看,看看蕭銑究竟有多少層層推演的謀略。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卻說看完眼下這一策之後,按照兩人的共識,如今最關鍵的事情便是想辦法勸說楊廣在一個合适的時機給突厥人透一點底,表示如果始畢可汗願意撤開包圍圈離開的話,那麽大隋就願意既往不咎,不再追殺他。不過這個措辭要嚴厲一些,不能讓始畢可汗那到诏書之後就四處給酋長們顯擺、找回他的面子。最好的狀态,就是既威脅了始畢、又不給他面子,還清晰地讓始畢透過字裏行間看出一個結論:如果他北撤,隋軍是不會深入追殺的,而讓那麽多部衆族人白跑白死傷還一點好處都沒搶劫勒索到,始畢可汗肯定回去會地位不穩。
這麽難的事兒,如果楊廣真答應外交交涉了,說不得還是隻有他裴矩親自出馬才能完成。畢竟他裴矩也是大隋朝禦用了三十年的頭号外交大騙子了,屬于兩張嘴皮子一合就能讓突厥人和薛延陀反目仇殺、讓吐蕃和吐谷渾互砍數十年、讓新羅百濟和高句麗勢同水火的大陰謀家。要說靠嘴皮子殺掉十萬兵,自問天下隻有他裴矩做得到。
怎麽出使接觸、怎麽措辭诏書這些細節,便留給裴矩一個人去慢慢燒腦了。剩下的第二個問題,便是首先如何說服楊廣使用這個計謀,可别小看這一點,有時候對付自己人比對付敵人還麻煩。尤其是攤上了楊廣這麽一個驢勁兒拽不回來的主子,愛面子的程度比始畢可汗還強好多倍,要他虛與委蛇地對胡狗服軟,哪怕是暫時假意的服軟,那都比殺了楊廣還難受。
而蕭銑對于這一點,倒是很有研究,也在密函裏頭給裴矩說了應對方法,其實想來還是很老套的法子,那就是找個替罪羊,再扮演一回蒙蔽聖聽的奸佞,讓那個“奸臣”勸說楊廣暫且如何如何,到時候解決了突厥人之後楊廣再回頭責罰這個“奸臣”,說此前一切決策都不是出于楊廣本意,也就把天子威嚴找回來了。
從這一點上來說,其實楊廣愛面子的脾氣真的和後世大明朝的亡國之君崇祯很像,其實他們都知道有些事情到了最後關頭是不得不做的,但是又扯不下面子不顧天子威嚴去做。就像崇祯難道最後不想遷都南京麽?其實也想,可惜他需要一個“奸臣”先提出來,然後他崇祯扭扭捏捏半推半就才答應,等跑成功了之後,再把這個“奸臣”殺了背黑鍋,把抛棄北京的罪名都堆過去。隻可惜十七年裏五十相的換人頻率已經把忠義之士殺光了,剩下的都是明哲保身之徒,都是“個個皆可殺”的牆頭草,所以崇祯最後找不到自甘背黑鍋的人來頂罪,隻好帶着皇帝的尊嚴吊死的歪脖子樹上。
楊廣算是運氣的,曆史上的楊廣手下幾任内史省的一把手,頭一位的蕭瑀便是“疾風知勁草、闆蕩識誠臣”的典範,爲了楊廣的安危,甯可自己扮演背黑鍋的角色,讓楊廣既保全了面子,又保證了安全,而蕭瑀在這個過程中的所作所爲,可以看出他絲毫不計個人得失。然而可惜的是楊廣把蕭瑀貶官軟禁之後,接班的虞世基沒蕭瑀那麽大的骨氣,小事情上事急從權從多了,最後大事情上也含糊了,曆史上最終沒能阻撓宇文化及的步步坐大,最後君臣一同受戮。
當然這倒不能說虞世基這人就真是和珅那種壞透了的奸臣,其實虞世基也是想着“既然天子已經不可勸谏,力谏枉死也無益,不如保留有用之身,能挽回一點小事兒便挽回一點,但盡本心而已”。這一點上,不如說虞世基和馮道有些相似,知道君主不可谏,那就自己少做一點壞事,能救一個算一個,前提是不把自己搭進去。而且和蕭瑀相比,蕭瑀好歹是楊廣的小舅子,在自個兒姐夫面前再是犯言直谏,姐夫也不可能真殺了他;而虞世基和皇帝之間可沒什麽親戚關系,所以沒那麽大膽子也是正常現象。
可惜,因爲蕭銑帶來的蝴蝶效應,八叔蕭瑀這個黑鍋王已經在大隋滅高句麗的時候用掉了,現在人家已經是個在家當寓公的待業中年了,而原本曆史上,雁門之圍中正是要蕭瑀來當這個黑鍋王的,所以現在隻能臨時換一個。
蕭銑在給裴矩的密函裏頭,建議裴矩勸說虞世基雄起一把,扛下這個黑鍋,還給了許多許諾,諸如将來事情平息之後,他蕭銑隻要有機會,定然不會虧負了虞世基,爲他求取更多榮華富貴雲雲。然而裴矩卻知道,虞世基不是那麽容易勸動的,蕭銑如今還沒有資格開那麽大空頭支票讓人相信。而他裴矩自己又不能搭進去,畢竟他裴矩是要作爲此次外交使節使用的。
說不得,這事兒裴矩隻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再梳理一下,幫蕭銑把方略的具體人選完善一下——其實裴矩心中已經在想,蕭銑這封密函是幾個月前寫的,終究有些不合現在的實際情況,若是眼下再讓蕭銑确定黑鍋王的人選,說不定都不會選虞世基了,隻是蕭銑如今就算改了主意,也沒機會把信送進雁門城來而已。
思之再三,裴矩靈光一閃,決定去找虞世南。
虞世南如今不過官居起居舍人,屬于内史省管轄,也就是說在他親哥哥内史侍郎虞世基手下做事。除了起居舍人之外,虞世南還挂着文林館學士、秘書郎的頭銜,不過那些都隻是宮廷文學官員常見的頭銜,算不得什麽。
起居舍人這個官職,正是楊廣登基之後創設的,如今職權還不完善,若是和後世的官職相比,大緻上就是一個掌管給皇帝寫起居注、将來皇帝駕崩之後要負責寫《某某皇帝實錄》史書的文官,也就是記載皇帝言行的史官,雖然官不大,卻是可以充分接近皇帝的近臣。
而虞世南除了官職本身之外,還有兩重便利之處,第一便是虞世基、虞世南兄弟都是越州(紹興)餘姚人,是原本南陳高官後裔,開皇九年南陳亡國之後,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就成了楊廣的藩邸舊臣。第二,便是虞世南當年曾經和蕭瑀一起,在楊廣還是晉王的時候,就擔任過給已故的元德太子楊昭授業的老師,後來楊廣登基後,蕭瑀直接飛黃騰達,而虞世基卻還擔任太子師數年。直到元德太子楊昭病故之後,元德太子的長子、燕王楊倓長到啓蒙的年紀時,虞世南還跟着給楊倓授業教書,兼做這事兒有兩三年之多。
換句話說,虞世南可是太子和“太孫”兩代的恩師,和皇家自然親近,他要是肯背黑鍋,一來肯定有機會,二來将來要拿他開刀堵天下人之口的時候,分量也勉強足夠——畢竟那些特殊身份都是可以作爲官位不夠高時的附加籌碼的。第三麽,便是虞世南還可以通過随駕的燕王的引見來獲得勸谏的機會。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則是虞世南這個人或許是因爲沒有背負什麽家族責任,所以做事兒比較講原則,比他哥哥虞世基那種畏首畏尾明哲保身的做派要剛烈得多。隻要是爲了國家好,他還是比較容易出頭的。
其實這一點上,裴矩還僅僅是揣測,蕭銑若是能夠此時此刻身處于此的話,也會對裴矩的見解深以爲然的——蕭銑可是兩世爲人的,深知隋唐名人的秉性,虞世南若是苟且畏懼的小人的話,後世《全唐詩》又怎會把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收錄在全書第一首呢?
覺得自個兒把問題徹底想明白了之後,裴矩整理了一下自己要附議的密折,先和蕭銑的密函中給楊廣的那一份一起放好。然後又準備了一些清雅的禮物,直奔内史省去找虞世南聊聊天先。他找了虞世南之後不久,其兄虞世基也好像得到了什麽風聲一樣匆匆趕來,三人一處密議了半晌。
裴矩和虞世基、虞世南兄弟說了些啥,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不過當天下午,虞世南便又去找了年僅十歲的燕王楊倓,似乎是讓燕王幫忙找個機會一起勸說他的皇祖父。燕王很懂事地答應了下來,給虞世南安排一個機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