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思摩單手撫胸,跪伏在始畢可汗的面前,用很是誠懇的語氣試圖勸說已經惱羞成怒有些下不來台的可汗,好讓對方認清形勢,明白這場戰役其實自從楊廣的斷糧危機被暫時解除之後,突厥人就已經沒有陣地戰的勝算了。然而事情積重難返,如今已經遷延了這麽多時日,雙方相互之間的小規模血拼也已經付出這許多死傷,又讓始畢可汗如何能收手呢?
草原上的可汗,講究的是強者爲尊,并不如漢人的皇帝傳承那樣有“正統”可言。曾經烜赫一時的可汗,如果帶領了族人收獲了一次慘敗、讓族人蒙受了巨大損失之後,被自己人抛棄奪位的不知凡幾。更何況始畢可汗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本族的部衆,還有那些諸如薛延陀等目前暫時苟且臣服于他的鐵勒諸部,自己的威望受損之後還能不能如此前一樣徹底凝聚壓服鐵勒諸部,已然是個未知數了。
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在一旁看阿史那思摩勸說未果,嘴角露出了一絲陰冷而不易察覺的微笑,随後穩住表情,擺出一副爲兄長考慮的樣子,補充說:“兄汗,阿史那思摩對您一片忠心,天日可鑒呐,臣弟雖然不懂這些大道理,卻也知道形勢不如人的時候要暫時避讓,昨日聽二哥說起此事,也是頗覺得兄汗應當以大局爲重。”
始畢可汗的胡須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用氣聲輕輕噴吐出幾個字:“哼,大局爲重?好個大局爲重!”
自己那個二弟,看來是覺得自己這個大哥威望還不夠砸,在後頭盯着呢!草原上這點破事兒,真是沒得說!
始畢可汗心中存了這個念頭,阿史那咄苾和阿史那思摩的勸說當然暫時不會取得成果,突厥人以己之長攻敵之短的契機,就這樣在一絲一毫地流失着。
……
始畢可汗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的同時,在隋軍援軍大營裏頭,初來乍到沒幾天的蕭銑,也在找楊義臣私下裏商議一番如何在決戰階段拖住突厥人的毒計。
帳篷裏頭生着炭爐,炖着整條的羊肉,溫着烈酒。二人對坐,蕭銑把來意一說,楊義臣卻是頗爲不以爲然。
“蕭驸馬,你是害怕突厥人中有有識之士、認識到繼續和我軍在雁門城下相持、進行陣地決戰,會不利于突厥人,勸說始畢可汗故作退兵、引誘我軍北上之後深入草原大漠決戰?這不太可能吧,我們大隋兵馬步軍爲主,怎麽可能追得上全是騎兵的突厥人?若是真的撤走了,咱銜尾追擊、打幾個擊退戰,稍有那麽萬餘人的斬獲,也就是一樁大功了,正好趁機見好就收。而且那時可以徹底解開雁門之圍,迎回陛下,咱不就什麽事兒都齊活了?
就算突厥人這麽做,那也是敵我兩利的事情,至少我大隋也沒必要再流血犧牲太多——蕭驸馬可能還不知道吧,楊某出兵來勤王救駕之前,原本都已經斬殺了高士達、就要攆上收攏高士達殘部的窦建德了,若非這樁事情,如今隻怕窦建德早已授首。大隋内亂如此,突厥人肯消停的話,咱不是正好先求個‘攘外必先安内’?”
蕭銑聽了楊義臣的話,心中苦笑,楊義臣的言論,單看每一句都對,而且即使是全盤來看,軍事角度上也沒有絲毫錯誤,都是老成持重的見解,然而政治上來說,隻能用一句話概括——楊義臣這人,對于他的主君楊廣有多能折騰,實在是太缺乏深刻認識了!
“楊經略,這事兒若是有你想的這麽簡單就好了。蕭某就是怕突厥人當中有有識之士,已經看穿了咱們的陛下是如何好大喜功剛愎自用之人——這句話實在是大不敬,但是蕭某也就和楊經略說說,出我之口,入君之耳,也就是了。”
楊義臣條件反射一般要勃然作色,旋即反應過來蕭銑本身并沒有不忠之意,也就釋然沒有追究,知道人家是和你掏心窩子說話,至少動機都是爲了國家,也就含糊着追問:“請蕭驸馬說明白一些。”
“楊經略,兩年前,陛下在鴨綠江南、遇到高句麗人求和的時候,他是什麽态度,想來楊經略不會忘記吧?如果不是蕭某的八叔舍棄了内史令的官不做,如果不是來護兒将軍舍棄了右翊衛大将軍的官位不要,分别扮演蒙蔽聖聽的奸臣、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悍将角色,陛下能狠得下心來不惜自污天子信義、在外交上耍詐騙滅高句麗麽?如果咱當時與高句麗的外交虛與委蛇失敗了,楊經略是當事人,應該明白我大隋至少還要多死十幾二十萬士卒,才能徹底把高句麗望族滅種!
當時高句麗人對陛下的威脅,不過是乙支文德在大業八年咱第二次東征的時候、配合勾結了楊玄感逆賊的舉動,反攻柳城毀了陛下當時的軍前糧倉,幾乎威脅到陛下的性命和我遼東大軍的存亡——可是,高句麗好歹是在被我大隋讨伐之後,已經宣戰情況下的反擊,這麽一次行動威脅到了陛下,陛下就不肯放過對方。而今日突厥始畢可汗這幾個月來讓陛下受到的難堪和天子威信損害,又豈是當年乙支文德可比?
如果始畢可汗真的故作服軟之狀逃遁到大漠深處,楊經略以爲陛下會不會強令我軍隆冬時節追擊不休?如果陛下這麽下令了,咱追是不追?如果追,就要遠遠離開桑幹河流域這一有利于我漢人軍隊作戰的主場,深入到大漠不毛之處,深入到遠離任何一條可以連接關内的河川水道之處,與和突厥人決戰了!到時候大軍兇險程度,不用蕭某多說吧?所以說,如今我軍還能在雁門城下和突厥人對峙并等來決戰,是一件何其幸運的事情!然而這樣對我們來說還不夠,再有一兩天,決戰就要開始了,咱還得保證始畢可汗在決戰開始後萬一落于下風還不會立刻撒腿就跑,咱還要給他一個繼續和我們打下去的理由,逼着他在雁門城下這個漢人的主場上,把他的突厥主力鮮血放幹!”
蕭銑每說一段,楊義臣就啞口無言一陣,臉色肅然幾分,每一段他都試圖解釋辯解,然而他沒有說出口的辯解都如同被蕭銑料敵先機猜到一樣,提前堵了回去。等到蕭銑說完,他才頹然發現對方說的一句都不差。
“蕭驸馬天縱英才,某不如也……那蕭驸馬可有良策,逼着突厥人縱然決戰時失利,也依然與我們苦撐待變?”
蕭銑見對方想通了,也是略微有些欣然,撚着他剛剛留起來的三角短須微微一笑,說道:“辦法不是沒有——剛才蕭某也說了,陛下的脾氣,對于天子威信受損的事情,是斷然不能忍的,所以突厥人隻要看到了這一點,就不愁沒仗打,就算他們撤回了自己的主場,咱也得跟到客場去打。
可是楊經略可能沒有看到另外一點,那就是始畢可汗面對的威望受損的處境,其實不比陛下好多少,他此番調動二十幾萬草原諸部兵馬前來,可以說是一個全勝都沒有撈到,對于各部是交代不過去的,如果他就這樣回去,薛延陀與鐵勒等諸部将來與他貌合神離、不再實質上聽從他調遣,幾乎就是闆上釘釘的事情,連******内部,說不定都會有勢力秘密轉而支持他的二弟、三弟。而且突厥人窮苦,他們南下作戰,爲的就是搶掠錢糧牲畜、綢緞布匹,如果沒有得到财貨,那麽在突厥人看來這次出征就是失敗的了,如今雁門郡城一直沒有被攻破過,始畢可汗帶了這麽多兵馬,幾個月功夫隻是攻破我大隋關外一些縣城,其劫掠所得,當然不能滿足出兵的胃口了。
所以,如今咱面臨的形勢其實是:陛下也害怕突厥人不和咱打了,不給咱報仇雪恥的機會;突厥人也怕我們不和他們打了,不給他們徹底建立威望和大肆劫掠或從外交途徑讓咱賠償一筆的機會。這時候,咱要做的,就是盡量讓陛下相信突厥人有強烈迫切和咱一戰的**,穩住陛下不要操切心急報仇。同時又要反過來在外交上欺騙突厥人,最好讓他們誤以爲陛下轉了性子,讓他們以爲陛下願意放過他們,隻要他們撤開雁門之圍。如此,他們指望陛下強令我軍去追擊的圖謀落空,自然會選擇主動與我們堅持戰鬥下去——
但是這裏面同時又要拿捏好一個度,那就是咱在假裝陛下已經赦免了始畢可汗的時候,不能太給始畢可汗面子,诏書言辭也不能太謙卑,不然的話,如果字面上就看出來是我大隋服軟了、被打怕了的話,那始畢可汗定然會拿着诏書出示給諸部酋長傳閱,用陛下的诏書給他自己長臉,标榜他是勝利者。如果給了始畢可汗這個面子,那麽他此前爲了可汗威望而下不來台的困局可就被解了,他哪怕立刻撤兵,也不用擔心被人趕下可汗之位了。”
楊義臣的目瞪口呆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半晌才回過神來:“蕭驸馬洞悉人心之能,楊某真是望塵莫及。此計可有實施方略了麽?需要哪些人配合?”
“倒也需要楊經略派些精兵配合,不過主要部分,蕭某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與陛下一并被圍在雁門城内的朝臣之中,自然有人出頭。”
“什麽?已經安排好了?這不可能,蕭驸馬你可是才到了兩天,而且這兩天根本沒有信使突圍入城聯絡,蕭驸馬怎麽可能和城内的朝臣取得聯系呢?”
“如果蕭某說,蕭某在小半年前派遣秦郎将到遼東時,就已經預先安排了數個錦囊給秦郎将,楊經略相信麽?”
“這不可能!”
“不可能最好——既然楊經略覺得不可能,那麽可敢配合蕭某,到時候真有朝臣向陛下獻書勸谏的時候,楊經略可要認下這一樁突圍送信的功勞喔?”
楊義臣很是認真地看着蕭銑的眼神,蕭銑的雙目看上去居然是那樣誠懇,讓楊義臣突然覺得有一點可怕。他慌亂地移開目光,“楊某知道蕭經略在擔心啥,陛下多疑,對于多智近妖之人自然忌憚,有些事情,說是楊某臨機應變的決策,反而容易讓陛下接受得多。這件小事上,楊某便任從蕭驸馬差遣吧。不過,楊某到時候隻認下幫助突圍送信的功勞,這出謀劃策之功,還是蕭驸馬自領的好,否則以陛下的精明,定然看出破綻。”
“既如此,蕭某便謝過楊經略高義擔當了!”
……
蕭銑從楊義臣的中軍大帳出來之後,當天夜裏隋軍大營就摸出一支約莫兩三千人規模的騎軍,都是楊義臣麾下嫡系,朝着北方突厥人的雁門圍城大營摸去。
距離雁門城東側和南側城牆至少還有二十裏的地方,隋軍騎兵隊就遭遇了突厥人撒出來的夜不收斥候,一番激烈的前哨戰,取得了斬殺近百個突厥遊騎兵戰果的同時,隋軍騎兵隊自己也付出了二三十個傷亡。又往前摸了一陣,距離城下約莫還有十三四裏地界,得到警示的突厥大隊騎兵終于反沖了出來,開始反擊隋軍騎兵的夜襲。
因爲這些日子來兩軍的小規模襲擊戰本就是不少的,所以突厥人也沒當回事兒,隻是照例出來反擊而已,出動的兵力也不算很多,畢竟暗夜之中誰都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在别的地方埋伏二線夾擊的部隊,所以都得留出足夠的預備隊随機應變。
隋軍騎兵見大股突厥騎兵反擊過來,知道再也沒辦法靠近雁門城太多,人群中一隊身負特殊使命的騎兵的軍官便從褡裢中掏出三個粗壯的竹筒放在地上,每個約莫都有幾斤重。用火折子點了之後,馬上和護衛親兵一起跑馬散開數十步遠。不到十秒的時間後,三顆閃耀着黃光并且發出巨響的信号彈騰空而起,随後在空中炸裂,看那架勢,約莫可以飛到七八十丈高度,黑夜之中,哪怕是二三十裏地之外,都是可以看見的。雁門城内,如果此刻守衛南城和東城的将校士卒目力夠好,肯定也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都放出去了,可能夠撤了麽?”楊義臣派出的那個統領今夜這支奇襲部隊的騎軍郎将見蕭銑的人已經把信号彈放出去了,趕緊過來催問,因爲突厥人已經明顯越打越多了,再不撤傷亡定然會增加。
“不行!再等等!第一波放信号彈,城頭有些人說不定才剛剛反應過來,都沒來得及看全,所以第一波隻是給城頭的人提個醒兒,讓他們趕緊趕過來盯着點兒。咱等三盞茶的功夫,再放第二波,那才是真正的信号彈。”
“幹你釀!這玩意兒真是麻煩!”楊義臣派來的那個郎将唾罵了一句,無奈卻不敢半途而廢,隻好指揮麾下騎兵們繼續和突厥人死磕血戰,
三盞茶的功夫,其實也就十分鍾不到,此刻卻顯得頗爲漫長,隋軍騎兵和越來越多的突厥人死戰半晌,所幸突厥人似乎也隻是誤以爲這些隋軍騎兵是想要趁亂突圍一部分到雁門城内送信,所以隻以封堵爲主,不敢全部一擁而上讓戰線變得太混亂,才讓隋軍壓力略微小了一點。
時間終于等夠了之後,蕭銑派來的那個聯絡騎兵軍官又掏出三個數斤重的大竹筒,重新依樣畫葫蘆點燃了,然後退開等它爆炸升空。此刻隋軍距離雁門城大約還有十二裏地,應該是很保險的了。
三顆信号彈重新升空,不過這一次居然是一顆發着綠光地首先飛射而起,然後是一顆正統的黃光煙花彈,最後竟然還有一顆泛着幽藍色光輝的。
第二波信号彈升空的時候,這些日子來經過虞世基和裴矩運作,已經調到東城負責某一段城牆一線城防的羅士信,其實早已在聽到第一波響動之後就被手下士卒叫起來,然後盯着這邊不放了。第二波三顆信号彈的顔色、順序被羅士信牢記在心,馬上寫在随身的一片竹版上。
“綠-黃-藍順序,那就是×1×,第二包,第一行,第三個錦囊……嗯,把這玩意兒交給虞侍郎和裴侍郎他們,應該知道如何處置的吧。”
羅士信說着,回到自己房中,拿出一個幾個月前蕭銑爲他送行時候給他的大包裹——其實當時也給了秦瓊一個,然後翻檢了一陣,抽出對應序号的一份書函,便連夜去找裴矩禀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