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苦肉計

隋軍到了薩水一帶之後,其實陸路軍和海路軍的分别已經不大了——因爲自從過了鴨綠江,陸路軍的糧道除了靠一開始的攜行食之外,就多是要靠海路從皮島、身彌島運糧到沿海地區補給。所以無論是陸軍還是海軍,吃的都是蕭銑麾下船隊運來的軍糧。

高句麗人也是在五月初發現了這個情況的,尤其是他們爲了給外交談判創造條件,這邊在節節苦戰,那頭卻發現隋軍從海路補給軍糧已然成了常态、前兩年的後勤困難一消而散,哪能不着急上火呢?

爲了這,在五月中旬,高句麗人把他們原本六道水師部隊中經過兩年血戰後僅剩的兩道人馬籌集起來,孤注一擲對蕭銑所在的隋軍皮島軍根據地發動了一次渡海突擊。

蕭銑來了這麽久,正愁沒有逮到機會和高句麗人的水師大戰呢,結果高句麗人最後的約莫兩萬人水軍就送上門來主攻了。蕭銑簡直大喜過望,直接精銳盡出,以周法明爲直接領兵指揮的主将,把手下的秦瓊、來整、周紹範,還有新投降的阚棱、王雄誕都派了出去,各領數十艘乃至百艘戰船,在皮島海域與高句麗人血戰兩日。

而跟來第一次參加高句麗戰争的原東萊留守陳棱更是求戰急迫,隻是礙于他的部隊自成體系,所以蕭銑并沒有把他直接編入自己的隊伍,而是單獨成立一軍從旁迂回側擊,讓陳棱自行指揮處置。

這一次海戰戰役,蕭銑沒有再用當年的什麽誘敵進入深海、然後利用高句麗闆屋船航海性能太差的短闆取勝之類的計謀——沒辦法,因爲絕對實力的比值已經萬全扭轉了,如今蕭銑帶的水兵算上陳棱所部,足足有五萬人了,而高句麗人滿打滿算把強拉的壯丁都算上,也才兩萬水兵。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誘敵也就沒有價值了,何況也誘不到:你總不能指望敵人弱智到兩萬人主動攆着五萬人的菊花追擊上百裏路吧?用大腿想想都知道其中有詐不可能了。

所以,這就是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決戰,最終周法明扛正面,陳棱犀利迂回,兩天之内把高句麗的水師殺得大敗虧輸,幾乎全軍覆沒。兩萬人葬身魚腹,對于如今的高句麗來說,不啻又是一擊重創。相比之下,蕭銑的五萬大軍經此一戰,傷亡卻不過三四千而已,整體的可持續作戰能力并沒有明顯損失。

經此一戰,高句麗被徹底打成了一個陸軍國家,海上力量徹底歸零,黃海成了隋軍的洗澡盆,海路運糧除了即将到來的台風季影響外,再也沒有别的人爲阻撓。這頗讓督兵皮島的蕭銑有些無聊,少不得有時候親自帶着船隊押運糧食去岸上,混個臉熟解個悶什麽的。

……

這一天,已經是快五月下旬了,蕭銑照例帶了百來艘運載量不過千石的小船在薩水河口南岸的一個小漁村遺址登陸,把糧食轉進陸路軍的沿海大營。之所以說是“遺址”,自然是因爲随着隋軍的連年征戰,這塊地方已經滅絕了人煙,沒有百姓生存的迹象了。

沒辦法,因爲這一帶萬全不比皮島和身彌島,海灘都是淺灘,沒有深水錨地,臨時搭建棧橋碼頭又不方便,因爲戰線每日都在推進變動,所以隻好拿小船擺渡靠岸運糧。這一日來的時候,蕭銑一開始還不知道要運糧送到南岸,還是到了上一次紮營的地方問了守将,告訴他大軍今早已經成功渡河,殲滅了薩水南岸的殘餘守敵、到河南紮營了,他才轉道趕過來的。

到了之後,交割軍糧時問明情況,才知道這兒如今是行軍副總管楊義臣的營地。蕭銑和楊義臣沒什麽交集,所以交割之後原本也沒有什麽套近乎的打算,畢竟他如今随便結交大将還是犯忌的事情,然而楊義臣卻傳話說蕭銑的八叔蕭瑀前兩日留話了,讓蕭銑再來督糧的時候等着,他有要事相商,而楊義臣此刻也已經派了信使去禦營通知随駕的蕭瑀,所以蕭銑便暫且留在楊義臣營地裏飲宴。

楊義臣如今的身份,和朝廷第一次征讨高句麗時的于仲文、第二次遠征時的斛斯政差不多,但是又有細微的不同,尤其是這第三次遠征上上下下都覺得是必勝之戰,也沒人往背黑鍋這個陰暗的問題上多想,所以楊義臣在文武之間關系還是很不錯的,沒人如同去年對斛斯政那樣避而遠之。

這一番三月份時被抓差出兵之前,楊義臣的角色和蕭銑也差不多,都是在國内負責一方剿匪,楊義臣的防區是河北,蕭銑的防區是江南,一南一北遠隔兩千裏,然而任務性質卻一樣,這讓他們多少有一些同病相憐、容易找到共同語言的地方。等蕭瑀不至,楊義臣便很客氣地先親自陪着蕭銑飲酒聊天。

七八碗烈酒下肚,楊義臣的性情也有些放開了,免不了覺得和蕭銑同病相憐,發些感慨:“蕭驸馬在江東,聽說剿賊順利呢,自去之後,江東數賊一鼓而平,後來再也沒鬧出過新的亂子?楊某卻沒那麽能耐,去歲在涿郡随駕平了楊玄感逆賊後,楊某就地留在河北剿賊大半年,也沒能誅殺高士達、張金稱當中任何一個賊首。年初眼看高士達已經被某圍困在河間,無奈陛下又調遣某來征高句麗,以至于功虧一篑。”

說到這裏,楊義臣似乎有些傷感,或是觸動到了一些難過的事情,怔怔地停頓了一下,又灌了兩碗酒,才忿忿然續道:“某臨行之前,深知在涿郡的副手、涿郡通守郭絢不是高士達的對手,讓他暫且持重守備鞏固已經收複的郡縣,誰知他貪功冒進,看着咱進剿高士達時的威風,覺得高士達不過苟延殘喘、再無實力了,已然深入河間作戰,最後被高士達麾下大将窦建德伏兵擊殺,涿郡府兵大潰!也幸好郭絢是在進攻作戰中戰死的,高士達也沒能耐進取,好歹沒有失了涿郡要害。不然,楊某可如何向陛下交代。”

這種場合,蕭銑當然要陪着說些打打擦邊球略微有點大逆不道的言語以表示和楊義臣同氣連枝了。他很了解楊義臣此人對大隋朝的忠義是不可能動搖的,所以拿捏好分寸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很重要。

楊義臣在河北剿賊的時候,除了那個河北行營行軍總管的職務外,還兼着涿郡留守。一般來說,郡的主要長官是郡守或者留守,留守的級别更高,一般不僅是本郡最高長官,還能兼管一些周邊數郡的軍事協防工作,而郡的副職長官則都叫“通守”。除了江都、東都之類作爲國都或陪都級别的郡級行政單位則用“江都丞”、“東都丞”作爲副職,比如王世充如今就是江都丞。

所以,那個據說剛剛戰死的郭絢便是楊義臣第三次出征高句麗之前在河北地區的副職臂膀了,郭絢的戰死,對楊義臣的剿賊大業着實是個不小的打擊,蕭銑自然也要想辦法在這一點上安慰一下楊義臣了。

“蕭某在江東偶然爲朝廷建立了一些微薄功勳,卻也不過是因爲江東百姓還算富足,并不苦于稅賦,僅僅苦于徭役,而且亂賊起兵不過半年,蕭某對症下藥,才算成功。楊總管辛苦,河北之地,亂賊已經是第四年了,盤根錯節,各處糜爛,而且還是去年楊玄感起事的所在,楊玄感逆賊殘部餘黨各處散布,如今算是天下最難平定的一塊地方了,比同爲首亂的齊地都難,楊總管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很不易了,郭通守也是急于求成,一時急躁了,不過好歹也是力戰殉國,咱便不要多去苛責。

蕭某去年平了江東,今春也是被陛下上感着派了第二個任務——協助江都丞王世充掃平淮南賊亂,到了淮南才知道江東的民情相比之下有多好了,淮南百姓就沒那麽容易重新歸附朝廷,蕭某的人望和納糧免役改革辦法對于淮南百姓用處不大,他們早就是民窮财盡,哪怕許他們多繳錢糧免役,他們也拿不出錢糧了……故而三個月下來,不過擊退了淮南數賊中較弱的李子通而已,其餘杜伏威等,不錯略受小挫,根本不能動其筋骨。咱如今這也算是柿子挑軟的先捏,那一點微薄戰功先到陛下那裏交差罷了。”

楊義臣對于淮南的具體交戰情況并不了解,聽蕭銑一番解說,便以爲真是那樣——畢竟他深知,各路剿賊将領給朝廷上報的消息總歸比實際情況要好一些,無非是報喜不報憂,所以他從朝廷邸報上看到的情況,肯定不如蕭銑口述的可信,有可能蕭銑給朝廷的也是美化過的,如今說的才是實情。

“唉,果然是哪裏剿賊都不易啊。對了,蕭驸馬,楊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是難以啓齒,但又沒有别人可以說:楊某如今在河北剿賊,最大的問題便是軍糧實在無處籌措,去年也還罷了,主要是涿郡還有數百萬石存糧,也不必從民間征調,然而今年朝廷五十萬大軍再征高句麗,而且今年是打着滅國之戰的打算的,這些存糧肯定要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來年楊某回去河北剿賊,卻是有些捉襟見肘,若是征糧,百姓隻怕從賊更多……

若是可以的話,蕭驸馬執掌海路運糧,而且聽蕭驸馬所言,江南百姓存糧頗豐,願意以多納糧換取免役,不知可否請蕭驸馬幫着籌措一些,便在今年讨高句麗回程的時候,爲楊某夾帶一些……當然楊某也是爲了國家大事,并不敢白要。”

“此事若是有餘量,蕭某自然鼎力相助,不過楊總管要秘而不宣才好,否則一來升米恩、鬥米仇,其餘各方剿賊鎮将定然有患不均者,二來蕭某身份敏感,也不好結好方面重将。不過總數有多少,蕭某實在不好保證。”

楊義臣聽了大喜,盛贊蕭銑豪爽忠義:“蕭驸馬果然豪氣,這些道理楊某自然理會得,将來剿了高士達,楊某定然另有補報。”

二人正說着,外頭嘈雜起來,楊義臣一邊派人出去看,一邊親自離席,對蕭銑說:“估摸着該是令叔和裴侍郎到了,恰才某便讓人去通知了。如此,楊某先謝過蕭驸馬高義,便不再打擾你們叙事了。”

楊義臣說完和蕭銑一起迎出去,果然見到外頭便是蕭瑀和裴矩聯袂而來,臉色都不怎麽好看,似乎是有緊要機密的事情和蕭銑商議。楊義臣給二位文官見禮後,把他們迎入客帳,讓人服侍着上了酒果,便自行回到帥帳,撤走侍衛,并不打擾他們。

蕭銑給蕭瑀行了叔侄之禮,再要客套,便被蕭瑀手勢止住了,示意裴矩開門見山就說正事兒。

“蕭驸馬,不知這幾日兩軍交戰的戰情、兩軍傷損,不知你已經明了了麽?高句麗人還殘餘多少戰力,是否有數呢?”

蕭銑不解裴矩開場白問這個問題有什麽意思,隻顧直言回答,想了一會兒,說道:“根據裴侍郎戰前通過内外侯官得的軍情,今年咱出兵的時候,高句麗最多還有三十萬丁壯,其中二十萬戰兵、十萬平民男丁。從鴨綠江到薩水,高句麗人層層血戰抗拒,還分出無數小股人馬遊擊後方,遲滞我軍。算來幾個月打下來,戰死與傷重而亡的,不下五六萬人,輕傷無算。蕭某在皮島、身彌島兩次海戰,也全殲了高句麗水師全部人馬,大概有兩萬人。如此算來,高句麗今年至少又損失了八萬人之多,全國剩下的壯年男丁,不會超過二十二三萬的數量。

至于我軍傷亡,來總管與蕭某本部兵,今年折損總數最多萬餘,宇文述、楊義臣二位大将軍與高句麗人血戰較多,或許也有三五萬吧。蕭某也是不解,高句麗人爲何今年與我軍連番野戰血戰,但隻要保持這個勢頭,不出三個月,高句麗定然亡國滅種。”

“蕭驸馬所知果然确鑿,不過推論卻也并不盡然都對——裴某身居駕前,總掌軍情,知道得更多一些。自從五月來,天氣炎熱,大軍卻越發向南,三韓之地多山林,水土與河北、遼東大不相同,我軍士卒戰死雖比高句麗少,但算上感染時疫、水土不服的死傷,總數便不再高句麗之下了。

至于高句麗人此前一直願意野戰,也無非是保留了一絲懇求停戰乞憐的希望,這才讓咱可以有野戰可打。但是如今高句麗人開出的條件已經無比優厚,再也不可能加碼了,而陛下依然堅持不允。裴某用盡計策,一直釣着高句麗人覺得還有一線希望,如今隻怕也要演不下去了。如果高句麗人對于求和絕望,那必然會收縮全部兵力,死守平壤城,到時候要強攻十幾萬人衆志成城死守的平壤,加上是盛夏攻城、平壤比遼東城更靠南上千裏,隻怕我軍死傷會更在前年攻克遼東城時之上。”

蕭銑知道裴矩快說到戲肉了,也是身子前傾,問道:“那裴侍郎有何良策?”

“蕭驸馬可願意爲了讓我大隋将士少死那麽一二十萬人而出力麽?”

“但力所能及,又有何疑慮?”

“好,那裴某便把計策說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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