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二人的傷口已然徹底痊愈,王雄誕因爲沒什麽嚴重的骨折類或是髒器損傷類的問題,已經是能跑能跳了;阚棱好歹也可以行走如常,拆掉一切固定骨折的夾具,唯一不美的是當初他被秦瓊捅中肩窩的一槍實在太狠,所以斷掉的那幾根肋骨接好後還沒徹底長結實,起碼還要兩個月沒法用勁使力,隻能這麽病恹恹地歪着,讓一個惡猛巨漢好生憋屈難受。
外頭的世界如何變化,他們絲毫不知。王世充的人馬,在蕭銑的配合下逐步蠶食了山陽郡運河沿線的一些縣城,着實打了幾個勝仗,得到了楊廣的褒獎。輔公佑那邊,連丢數縣的同時,每一戰也都要折損人馬數千,好在農民軍不是很怕死人和被打散,天下如此糜爛,隻要有時間總能慢慢恢複元氣,損失萬餘人馬,也就大半年的時間就喘息回來了——
隻要官軍不是打定了主義,非要把其中一些犯了楊廣盛怒的義軍斬盡殺絕就好。随着運河徹底打通,輔公佑見官軍沒有一開始那般逼得緊了,也就松了口氣,覺得有時候丢掉一些燙手的山芋也是不錯的。
牢房裏,天天聽到俗套的“咣铛”牢門聲再次響起,阚棱還以爲又是送飯送藥來的,沒打算搭理,然而看清楚進來的又是蕭銑、并且旁邊還跟着好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之後,阚棱和王雄誕馬上站了起來,渾身毛孔都緊張着,似乎面前的這個人又會耍什麽陰謀詭計。
而且,今天跟進來的保镖裏頭,還有秦瓊,顯然是要防止阚棱有機會暴起傷人。
“告訴二位義士一個好消息,江都王郡丞的兵馬已經收複了淮安縣、壽張縣、盱眙縣,輔公佑的兵馬已經喪失了山陽郡西南三縣——杜頭領的兵馬,再也威脅不到邗溝和淮河漕運了,也就不會再被朝廷兵馬一直攆着追擊,雖然地盤看上去是變小了一些,卻能遠離官軍的仇恨,難道不是好事麽?”
阚棱和王雄誕都是一副被氣笑了的表情,也懶得再激烈地罵人,“哼,狗官真是見解獨到,原來丢了地盤,都能說成是好事兒——你怎麽不在昏君面前說這一套。”
蕭銑大局在握,更不會爲了區區“狗官”幾個字生氣,所以便如同捧哏一樣消遣着歎息:“啧啧啧,二位義士,你們不是和輔公佑一直不對付麽,如今他的嫡系人馬和苗海潮的人吃了點虧,你們不該幸災樂禍麽?本官這是幫你們出了口氣呐……”
“卑鄙小人!咱義軍上下,人人忠義,你以爲是昏君手下狗官們,互相算計!”
“随便你怎麽想吧,不過對于二位義士,今天還真有一個額外的好消息——看你們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本官今日便放你們離去,你們要重新投奔杜伏威也好,先回山陽郡也好,随你們便。”
阚棱和王雄誕這下終于不淡定了,聽了蕭銑的言語,瞳孔急劇地收張了數次,才瞠目結舌地确認道:“狗官你說什麽?你真肯放我們走?這裏頭究竟有什麽陰謀?”
這個問題隻是下意識問出來的,實際上他們并不指望蕭銑會回答;就好像張三爺吼出“三星家奴、安敢如此?”的時候,并沒有打算呂布會一闆一眼地回答他“他爲什麽敢如此”,一個道理。
然而,蕭銑不按套路出牌,就是回答了這個問題:“陰謀詭計談不上,隻是讓一些手下将領扮演了二位義士的形貌,黑夜攻打山陽郡東部諸縣城,而且讓他們在陣前自報名号招降二位義士的舊部——不過放心,城并沒有攻打下來。”
“哈哈哈哈!阚某活了二十出頭,這是第一次看到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施行如此離間計,居然還說什麽‘談不上陰謀詭計’,還毫不知恥地當面說出來——難怪狗官你今日要帶秦瓊來,這是怕咱兄弟暴起傷了你吧,放心,阚某和王兄弟還不至于做那種卑鄙苟且之事的人。”
“都告訴你們這是離間計了,自然不是指望你們能夠中計被離間——二位義士對杜伏威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裏呢,但是,此計是對輔公佑杜伏威使的,他們會不會中計,或者說他們明知是計,會不會爲了維持住明面上的團結防止分裂,而故作不知,故作中計,咱就不好說了——輔公佑可是已經把二位将軍投敵的消息原原本本鬧出去了,如今杜伏威爲了不撕破臉,也是不置可否當作默認了,二位義士若是出現得太突然,對他們都不是好事吧,勸你們還是行事謹慎一點,别在咱這裏都沒丢了性命,回了老巢卻陰溝裏翻船,本官言盡于此——來人,給他們松開鐐铐。”
打着鐵條的牢門被打開,幾個彪悍的獄卒進去,打開阚棱和王雄誕腳鐐的鐵鎖鏈,二人松泛了一下筋骨,猶然對于自己重獲自由的處境有些不太相信。定了定神之後,見秦瓊淵渟嶽峙地站在蕭銑身後,神情卻很是輕松,沒有一點如臨大敵的樣子。
對面文武的泰然,讓阚棱反而心中有了不少的心虛,下意識便相信了蕭銑的言語,決定回去的時候謹慎一點,别愣頭愣腦撞槍口上被抓了典型。不過表情上他們也是看不出任何破綻,隻是對蕭銑冷哼一聲,便擡腳往外走,獄卒護衛沒有一個攔着的,隻是跟在後頭監視,監督着他們離開。
蕭銑見阚棱揍得堅決,不像是被自己的言語挑唆了的樣子,心中隐隐然還是有些失望,怎麽從義軍當中收募可用的将才會這麽費事兒呢?自己的出身,還真是注定了隻有在兩類人才面前才能開挂一樣王霸之氣測漏便讓人納頭便拜:第一類是南朝,西梁的死忠,那些人他憑借出身和聲望就能收服;
第二類是已經在官軍中科班出身,将來頗有名将名臣之才,隻是現在不得重用的,這些人對于進入朝廷體制這一點毫不反感,而自己的官位、爵位乃至在楊廣那裏的默契關系,都可以幫助他收攏這些人才。
唯有既不是南朝遺老遺少、又不是朝廷官員的那些草寇英雄,如今看來真是不容易啊,一口一個狗官,自己費事兒那麽多,都不過如此。
幸好,走出牢門的時候,阚棱還是收住腳慢了一拍,猶豫了那麽片刻,回頭拱拱手請教了一個問題:“兀那狗官!卻是問你個事兒,你說此番回去要小心求證你的說法,卻不知怎麽個小心法?”
蕭銑心中大喜!面上繼續不露聲色:“這還用人教?二位義士在淮南治軍半年,手下便沒有真個忠義死士?便沒有那麽幾個哪怕二位義士的軍令與杜伏威輔公佑相左、他們也唯二位之命是從的死忠?别急着露面,先在那些人裏打探明了消息,再做打算——若是真個治軍半年連一兩個心腹死忠都沒有,那二位的治軍之才,看來對蕭某也沒什麽利用價值了。”
“好——一碼事歸一碼事,這一點好處,咱便記下恩德了,王兄弟,咱們走!”阚棱再不猶豫,拔腳就走。
……
對于蕭銑就這樣放走了阚棱和王雄誕,作爲長史的長孫無忌,以及在蕭銑手下一直策劃人事工作的房玄齡都頗感惋惜,也甚爲不解。尤其是房玄齡經過一陣子的觀察,确認阚棱和王雄誕确實是不慎陷身賊巢、頗有名将潛力的人才,更是扼腕不已。
對于蕭銑口口聲聲策劃的别樣離間計,二人也不太看好。
“大使,自古用離間計,哪裏有直接告訴被離間的人,‘咱是在離間你’的呢?如此行事,二将回到杜伏威那裏,把咱的圖謀和盤托出,豈不是直接可以重新啓用了?”
面對房玄齡的歎息,蕭銑卻顯得很有信心:“要是輔公佑沒有告黑狀逼着杜伏威把前陣子淮南戰敗的罪過都推到阚棱二人投降朝廷上頭的話,二人回去确實可以靠言語解釋就過這一關。但是如今卻不行了,輔公佑下的黑手,已經是注定要兩者必有一傷的了。
如果二人回歸杜伏威軍,那麽縱然杜伏威以輔公佑此前是被朝廷蒙蔽這一借口來開解,輔公佑也定然會自危狐疑。杜伏威如果不解除輔公佑順勢在淮南領兵的兵權,那麽輔公佑将來就會越來越不聽從杜伏威的調遣,如果杜伏威馬上把輔公佑調回淮北,那麽頃刻便是二賊反目的下場——
杜伏威的年輕,是他最大的軟肋,就算他有天縱之才,征戰之能非比尋常,但是他十八歲的年紀,終究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沒了少壯派,他還可以籠絡别的新進将領,提拔出人才來,但是沒有輔公佑的話,那些老成派的人願不願意跟着他混,他的威望夠不夠鎮住場子,可就難說了。所以兩相取舍之下,杜伏威哪怕是爲了讓輔公佑安心,不生出反心,也不會再在阚棱二人的事情上作耗了。”
說白了,對于如今的杜伏威來說,阚棱這樣的少壯派莽夫,是可再生資源,而輔公佑在年長舊部中的服衆能力,是不可再生資源,雙方已經撕破臉的情況下,杜伏威肯定幫後者——尤其更關鍵的則是,因爲此前杜伏威根本沒想到過阚棱二人會有被放回來的一天,在他看來,蕭銑逮住了二人,肯定最終要把二人折磨而死的,杜伏威也沒能耐救二人出來。
換句話說,就算阚棱二人再重要,但是在已經沒有挽救可能、形同死人的情況下,要杜伏威爲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将來希望,放棄眼前的實際團結,顯然是不可能的。在二人出獄之前,杜伏威已經做下了一連串的事情,爲了兩淮義軍的内部團結,把一切罪過往阚、王二人頭上一推,現在就算二人回去再想改,也已經是尾大不掉、積重難返了。
果然,就在數日後,距離蕭銑去東萊參加第三次征讨高句麗隻有不足半個月期限的時候,蕭銑見到了阚棱和王雄誕二将灰頭土臉地跑了回來。他們帶回了數百親兵騎卒,衣甲器械也還算精良,顯然是阚棱獨自在淮南領兵的幾個月裏拉攏起來的親信死忠。
他們出現在距離海陵縣城還有二十裏地的時候,就因爲聲勢太明顯被官軍斥候發現了,随後秦瓊的騎軍馬上迎上去探明情況,監視這股人馬,阚棱已經沒了往日的傲氣,乖乖下馬拱手行禮,請求秦瓊爲他引見蕭銑。
……
很快,海陵郡的郡守府内,就擺出了接風宴席,蕭銑一改此前的死人臉,爲新招募到的小弟接風。
“二位将軍快快請起——蕭某明人不說暗話,此番着實是蕭某設計害了你們。但是蕭某襟懷坦蕩,也是告訴二位将軍了,如此施爲,一來是着實覺得天下大亂,人才難得;二來是果真看出杜伏威此人年紀太少,威望不足,必然狐疑。二位将軍如此人才,他爲了彌合内部,縱然知道是計,也不得不權衡放棄——既如此,二位将來洗心革面,棄暗投明,爲朝廷效力,豈非美事?”
“大使,明人不說暗話,義父也有苦衷,此事是輔公佑逼得他如此的——但是輔公佑年紀威望功勳,原本也着實堪爲獨當一面,義父壓着他,總歸是有義父的不對。然而既然咱如今已經歸順,卻不要談論诋毀故主的事情了,還請大使恩準。”
“當然恩準!這才是忠義之時士該有的樣子,二位将軍不必多慮,若是二位一來便诋毀故主,蕭某倒要懷疑你們是背信棄義之人了。來,咱幹了這一碗,過去的事情就不說了,将來好生爲朝廷殺敵。”
蕭銑端起大腕,把裏頭的竹蔗烈酒一飲而盡,阚棱和王雄誕也起身一躬,然後端着碗凝視了一番,忍不住補充了一句才肯喝:“某等還有不情之請:不知可否請大使給個保證,将來我等二人縱然在朝廷任職,也不參加與杜伏威的交戰,若是應允,我等将來自當竭盡全力。”
“這有什麽不允的?依了二位将軍便是。區區杜伏威,還不配讓蕭某竭盡全力。二位将軍投誠後,稍加整頓,帶來的本部嫡系人馬也可留用,不過朝廷體制所限,卻是不能從高位做起了,充其量隻能從折沖校尉做起,轉眼便是朝廷要再征高句麗,蕭某保證,隻要表現良好,在高句麗是最能賺取軍功的,不到半年,爾等便可以做到折沖都尉,再過兩年,就可以到秦郎将他們的水平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