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帥,末将帶了幾百個弟兄,剛剛好歹襲了一個村落,問了地理。此處名叫郭山,東南邊是清州,北邊是宣川,不過如今俱是焚了的廢城。高句麗狗應該沿着大路追擊宇文大帥遠去了,暫時還沒空閑到搜山對付我們這些走散的人馬。侯莫陳義将軍的人馬應該也在這附近不遠,那日戰敗時他們便在我軍左近。”
被稱作李帥的将領,是右侯衛将軍李景,也有四十來歲年紀了,開皇十八年,當時的漢王楊諒擔任并州行營總管讨伐高句麗,李景就在楊諒軍中主管騎軍。不過後來大業元年漢王楊諒造反的時候,李景好歹是站對了隊伍,站在了楊廣的朝廷這一邊平叛,限制了楊諒軍向幽州方向的擴張。故而平叛之後,李景開始升官,一直做到了右侯衛将軍、封了柱國,此次出征高句麗時,他也算是四十路軍中的一路将領,率領一軍名義上出兵渾彌道。宇文述挑選九軍越過鴨綠江的時候,李景正在其中一路。
聽了斥候郎将的回報,李景也是長歎一聲,站起來遠望四周,無所适從:“唉,高句麗人是走遠了,可是咱的軍糧也盡數吃完了,附近也沒有城郭村寨洗劫。孝慈,你離開這兩天,騾馬已經全部宰殺吃了,士卒都開始煮皮甲吃了,再下去收攏的殘兵倒是越來越多,然而人人相食如何了得。”
剛剛打探消息回來的郎将名叫馮孝慈,也是在李景麾下幹了十幾年的,知道自家将軍忠君體國,卻少變通。如此局勢,李景依然還有恻隐之心,前幾天友鄰部隊的潰兵被接應到了,還主動聚攏收拾、分出餘糧安頓,結果加速了糧食吃光的速度。面對如此情景,馮孝慈也不知道如何勸說李景是好。
兩人正在聊着,又有幾百個士卒回來了,李景心中似乎生出了意思希望——因爲他認出了那是他派出去搜尋糧秣的搜粟隊——然而趕過去一看,情勢卻是讓他大失所望。因爲搜粟隊弄回來的食物,無非是幾百筐野苋菜、荠菜而已;稍微有點兒填肚子效率的,是士兵們每人手頭用柳條穿着的一串串大魚,加起來該有幾千上萬條,好歹能夠勉強頂飽兩天。
帶隊搜粟的軍官,則又在李景心頭補了一刀,禀報說:“将軍。郭山底下、清州城不到的地方,有一條小河是薩水分出的支流,河水直接流進黃海。今日兄弟們也是豁出老大勁兒,用竹篦子攔了河口,才撈到這些收獲,往後再想要這麽多魚,也是不能得了。”
李景默然之間,馮孝慈卻是受了啓發,有了個想法,試探着奏陳說:“将軍,咱既然能砍竹子編這些竹篦捉魚,不如索性在這郭山上連夜伐木伐竹綁紮筏子,讓士卒下山後沿着海岸渡過去。末将此番出去打探路徑,逼供了幾個本地山民,說是這郭山往西南十裏路,到了海邊;再渡海不過十幾裏,便有一個隻有漁戶和些許薄田的島子,叫身彌島;身彌島再往正西二十裏,還有一島名叫皮島,地理情勢都相若。
既然咱可以打漁維生,占住了兩個島子勉強先安置這幾萬人,哪怕是竭澤而漁,靠海吃海,撐持個把月還是很好做到的。那裏荒僻,也不虞被高句麗人回軍時搜到,我們也可以靜下來好生伐木造船筏或捕魚,或圖後計走海路逃回遼東。”
李景聽了心中很是意動,隻是追問了一句最緊要的問題:“此論甚善,不過孝慈,你說道将來徐圖後計咱自己逃回遼東,卻不知那皮島距離遼東海路有多遠?”
“聽說到鴨綠江口不過八九十裏而已,如今夏天風大,木筏自然無法航渡,但是秋冬風息時分,不到百裏的路途,又是沿着海岸,觑個方便怎麽都到了。”
李景也是别無他法,一咬牙:“那便是這麽辦了,但願高句麗人不要出動水師從薩水迂回到鴨綠江上劫殺我軍殘部,不然咱船都沒有,隻怕葬身魚腹。好在現在隻要先去身彌島、皮島,水上不過二十裏,幾個時辰的空檔就夠了,先過去了,再徐圖後計吧。”
“末将遵命!這便去帶弟兄們準備伐木。”
李景也很幹脆,當下派了郎将馮孝慈、司法參軍呂玉一武一文倆去督辦這件差使。也是李景命大,此後不過一天多,打來的魚剛剛吃完、竹木也砍伐得不少,到了後天佛曉的時候,馮孝慈帶着人下山到海邊準備捆紮竹筏的時候,看到了海面上有一旅戰船經過。
不僅有高句麗式樣的闆屋船,也有隋軍的渡海用大沙船型戰船。馮孝慈緊張地瞭望了很久,在确認這路水師的身份之後,終于激動得熱淚盈眶。
……
兩個時辰之後,身彌島上。數萬隋軍殘兵已然被連連撤到了島上。身彌島、皮島幾個島子上原本沒有被高句麗人疏散的上千戶漁民、農夫,全部死在了隋軍的屠刀之下,不留活口,漁戶積攢的漁獲和少許餘糧,也都落入了隋軍之手。
“吭哧~吭哧~”李景和馮孝慈二人一點右侯衛将軍或者虎贲郎将的風度都沒有,在一張簡陋的原木桌子旁席地而坐、據案大嚼。蕭銑在一旁說話都插不上幾句嘴,隻能先看着他們狂吃猛吃。
馮孝慈幹掉了一木盆的稠粥、一碗煮芋頭、還有炖在粥和芋頭裏的一段鹽焗火腫——火腫是蕭銑爲了保障大軍渡海作戰而腌制的豬腿,也就是後世的火腿,從吳郡一路帶來的,至今還有不少沒放壞,在來護兒軍中作爲補給——吃完這些,馮孝慈先回過些神,頗覺得不好意思,撓撓頭對蕭銑解釋說:
“蕭司馬恕罪則個,我家将軍也是身先士卒,飲食與士卒最下者同苦,所以也六七天沒吃到米糧、四五天沒吃到肉食了。”
“無妨,宇文大将軍兵敗時,來總管沒能及時接應到,也是深以爲憾.派了蕭某帶領舟師沿途搜索,便是想要補救些個。能夠救出李将軍、馮将軍,來總管必然深感告慰。”
蕭銑很是大度地安慰着馮孝慈,一邊觀察吃貨狀李景的表現,見李景居然還沒有應答自己的客套,不由得對李景這厮的政治敏感度遲鈍深感吃驚,隻好上趕着追問了一句:“不知李将軍後面有何打算?莫非想直接讓蕭某載着你……”
李景一抹嘴,爽快的說:“當然是載着咱到遼東登陸,李某自帶殘部回去請求陛下處斷。”
蕭銑此前也是對李景不熟,此刻聽了這麽沒腦子的言語,也是忍不住眉頭一皺:心說你都被賣了一遍了,還急着回去再被賣一遍?蕭銑雖然沒有明确觀察到過楊廣清洗軍中八柱國世家勢力範圍的直接證據,可是有些東西靠政治覺悟想想都是知道的。薩水之戰中,派出來的部隊都是不受寵、要被楊廣清洗的,或許這個李景個人很忠心,也很得楊廣信賴,但是他負責的府軍兵鎮轄區不好,也是有的。
“李将軍,薩水之敗,雖然朝廷肯定會拿于仲文下獄問罪,可是各軍多多少少也有些……李将軍便不怕陛下情緒不太穩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李某回去了,能夠平複天下人對于喪師之憤,李某也認了。”
得,這厮沒有挽救價值了,是不是該在海上處理掉?就在蕭銑這麽咂摸的時候,也多虧了馮孝慈的勸谏救了李景的性命。
“李帥!薩水之敗,非戰之罪也。宇文述老賊讓咱負糧而前、全軍隻有半月口糧,這擺明了是要咱陷于絕境,疲弱至極時讓高句麗人尋咱決戰。雖不能說朝廷想要咱輸,可至少也是拿咱不當人看了,擺明了讓咱和高句麗人換命啊,咱雲州、代州諸處府軍,都是出自李閥、獨孤閥、侯莫陳閥,被陛下疑忌也是正常。不過縱然如此,倒也罷了,能夠爲國殺敵而死,殺一個異族胡狗便是夠本,殺倆也是賺了。可是如今陛下盛怒之下,咱回去了鐵定沒有好果子吃,來年還是被反複折騰,不如留在皮島,也省了往返辛苦風險,隻要軍械糧草補給齊全了,還能就近殺賊,不比回去受罰更能爲國效力麽?”
這樣的話,馮孝慈平素肯定是不敢和李景說的,但是人在化外蠻邦的地方,前途生死不知時,總會激發出一些獸性,一些剝去了人類禮儀虛僞的直白。
“放肆!陛下聖意,豈是你我可以揣測的?”
李景再次怒吼起來,蕭銑看着不是話頭,隻能做和事佬勸說:“李将軍,自古君疑臣則死,臣疑君則反。馮郎将所言也不無道理——蕭某相信馮郎将不願如今歸國,也是看清了形勢而爲,并非不忠于國,而是想留下有用之身,将來更好爲朝廷殺高句麗鞑子不是?”
“君疑臣則死怎麽了?這不是應該的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