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沈光剛好遊曆經過,對寺中僧人言道:“何必重新砍倒旗杆?把旗、繩給某,某自能上去接上。”僧人驚喜,把東西給了沈光,随後沈光把旗幟卷好銜在口中、單手執索、單手攀緣,如履平地一般,蹭蹭蹭便直上了十幾丈高。把旗幡綁在旗杆頂之後,手足放開,自然落下,在空中僅區區以掌足虛拍旗杆數下以減速下墜。最後落地時又倒縱十幾步卸力,安然無恙。
當是時也,鄉裏傳聞,皆稱沈光爲“肉飛仙”,極言其身手輕捷,來去如飛。而那一年,沈光還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而已。
如今,沈光已經二十二歲了,從軍也有六年(入骁果軍之前還曾在右武衛中曆練四年),武藝已然今非昔比。要說馬戰、騎射,沈光或許在隋軍中算不上第一流的勇将,但是那種需要輕靈便捷、縱高伏低、考驗輕功的場合,普天之下,便再無其敵手。這種武藝才能,在攻城戰中,便可以發揮得淋漓盡緻。
遼東城,一塊夙命之地,成了沈光躍入禦覽的捷徑。宇文化及也沒有料到沈光有此天賦異禀,害人不成,反爲人作嫁了。
……
在城外列陣等候的上完隋軍勁卒,緊張地眼看着沈光那一路先登死士越沖越深、爬上城頭的士兵越來越多、逐步向碎石堆砌的城樓方向殺去,一個個都把心懸到了嗓子眼。終于,沈光那身着血色皮甲的迅捷身影帶着幾十個弟兄殺進了城樓的藏兵洞、關索洞中,随後不久城門的吊橋便轟然放倒——很顯然,這便是軍事術語中所說的“斬關落鎖”了,也就是登城後殺進城樓内控制吊橋的控制室,然後破壞吊住門的鐵索,把吊橋放下來。
“城破啦!萬勝!殺呀!”大股隋軍猛沖上去,沖車撞錘狂沖猛撞,隻靠門闩插住的内城門再也扛不住巨力,轟然碎裂。随後是高句麗人動用的塞門刀車,也在兩股巨力相撞中粉碎殆盡。不過兩軍沖在前頭的攻門士卒,也足足有百餘人被巨力沖撞碾成了肉泥,或是成了挂在刀車利刃上的碎肉。城門洞内,瞬間一派修羅屠場之狀。
但是,城畢竟是破了。
楊廣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地遙遙一指城頭,對宇文化及下令道:“傳令全軍:破城不封刀,屠盡城中軍民,爲戰死的衆将士報仇。邊夷賤類,不可以待以仁義。”
楊廣的思路很明白,遼東城内的都是胡蠻狗種,非我族類,不可能感化,否則這些高句麗族人也不會如此堅持地抵抗朝廷大軍了。要想遼東之地長治久安,最好的辦法還是軍民屠盡,再移民漢人過來。
而且楊廣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如今已經六月間了,才破了遼東城。高句麗号稱傾國之力可得六十萬勁卒,如果真因爲種族主義死磕到底,自己今年是結束不了這場戰争了——這畢竟不是滅陳,不是漢人打漢人的内戰。漢人打漢人隻是消滅對方的政權,而同族的百姓是會自然歸附新朝的。而胡漢之戰,沒有這個基礎。
既然今年有可能打不完,那就要盡可能多以消滅高句麗的軍民人口、有生力量爲要務。遼東城内高句麗軍隊加上民間男丁,湊出十五萬人口還是可以的,算上婦孺老弱,總計也有四十多萬人,這裏面不僅有戰前就在遼東城内的軍民,也有廣大的遼河平原上那些高句麗族的死硬平民、開戰後撤退入城躲避戰火。
對于一個總共隻有四百萬人口的蠻夷國家,如果可以一次性屠滅四十萬血統上和其核心族群一緻的死硬者,那麽肯定可以對高句麗形成重大打擊吧。
須知高句麗的四百萬人口,可不全是高句麗族,也是有近百萬的漢人,和幾十萬南方新羅扶餘族人在内的。比如此次楊廣來讨伐,在遼東平原上就收容了大約五萬戶的民戶人口願意投降歸附,那五萬戶、三十萬人就是漢人成分。真正的高句麗族,全國不過兩百六七十萬,一次殺了四十萬,就是減少了一成半的核心民族人口。
十萬隋軍蜂擁殺入,開始了屠戮的盛宴,滿城上下,雞犬不留,付出的傷亡,都要數倍的鮮血找補回來。
……
一個瘋狂的日子過去了,次日天明的時候,疲憊不堪的沈光撐開眼皮,便想到找軍中記室了解昨日的傷亡、尤其是一些在血戰中失散的戰友,也不知是死是活。
“沈校尉!你果然在這裏,昨日可是威風!咱兄弟可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了。聽說你昨天睡倒之前還在打聽咱的消息?果然是好兄弟。”
沈光搖晃了一下腦袋,定神看去,這不是麥孟才和麥仲才兄弟麽?還有其父麥鐵杖的佐将錢士雄。
“你們沒死!太好了,昨日你們跟着鐵杖世叔在城北做敢死隊,我還以爲……還以爲……唉,鐵杖世叔應該是……”
“先父苦心,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家父本來就寒熱病交加,難以痊愈,隻是用藥勉強壓住症狀而已。出征之前那一晚,先父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某若戰死,爾等尚得延數代富貴。第二句是:大丈夫不能死于疆埸,莫非要受亡于病榻之恥。”
“那昨日最後……”
“先父與郎将孟金叉都戰死了,最後時刻先父見城南火起、該是朝廷大軍已經破城了,咱在北邊牽制的敢死隊也就完成了使命。先父帶着僅存的兩三百弟兄且戰且退到城頭,力戰阻住高句麗人反撲,讓錢都尉帶着我們兄弟倆跳城牆躍入沈水故道——當時血戰半日,城下積水卻還未退盡。錢都尉眼神好,帶着咱兄弟跳進了一個好歹有三尺深的水坑,借着水勢緩沖,故而從兩丈多高的城牆上落下也不過略微扭傷了腳踝而已,逃得性命。”
“你們的功績,不在沈某之下。先登首功,該記在鐵杖世叔名下才對。若不是他孤注一擲,吸引了高句麗人數萬預備軍,某在城南又如何這麽快登城站穩。不行,陛下昨日還許諾了封我朝請大夫的散銜,某要去陳情。”
“沈兄!何必如此!沈兄的功勞也是性命搏殺來的,有什麽彼此之分。先父生前已經是右屯衛大将軍了,難道還給個反而低了好幾級的朝請大夫?陛下明斷,定然是會有封賞的。”
幾人談論半晌,唏噓不已。才想起昨日厮殺太烈,黃昏時分退下陣來就直接倒頭便睡,如今又快午時了,差不多都十個時辰沒吃過東西了。都是厮殺漢的人,一旦感覺到饑餓感,也沒心思辦别的事情。而夥營還未到開飯的點兒,所幸都是中高級軍官了,沈光找營中屬下尋摸了一番,得了些昨日屠城劫掠來的臘味——遼東城已經圍困了許久,城内富戶縱然有肉食,也隻剩下腌臘制品。
幾條牛腿羊腿,硬的和石頭一樣,燒烤根本咬不動,隻好大鍋慢慢炖煮。也不等熟透,隻是略微炖軟化了一些,幾個硬漢就拿着障刀當匕首,直接切了插着生啖。
用完了飯,右屯衛軍營中果然便有軍官來找麥孟才、麥仲才兄弟的,說是陛下論功行賞,要追贈戰死的右屯衛大将軍麥鐵杖金紫光祿大夫頭銜、追封爲宿國公、上谥号。讓麥孟才兄弟趕緊回營接旨。麥孟才兄弟二人,長兄封爲鷹揚郎将、弟均爲折沖都尉,同得正義大夫散銜。
隋制,朝請大夫爲從五品文官散銜,正義大夫爲從四品散銜,兩者皆有品級而無實權。所以麥孟才因爲父親戰死一事,最終獲封的散銜還比沈光高了一級。沈光自己的封賞也很快都下來了,幾人分别接旨,也是一邊感恩楊廣天恩,一邊心中振奮,綢缪着再尋機爲國立功。
……
遼東城廣大,沒個七八天根本屠不完。隋軍整整狂殺了多日,到了六月下旬,眼看城中搜刮不出幾個活人,财物也都劫掠一空,而數十萬屍體無人掩埋,在炎夏暴曬之下,不過五天時間就會腫脹潰爛、爆發出瘟疫。隋軍中出現了數百中毒遭瘟的迹象之後,宇文化及趕緊奏明楊廣,結束了屠城,把大軍撤出。
但饒是如此,隋軍連連隔離,最終還是付出了數千人的額外病死。從總攻那日算起的話,隋軍在破城屠城的最後血戰中,又折損了四萬多兵馬,換來了殺盡城中十五萬軍民男丁、二十五萬婦孺殘弱的戰果。
然而,這一次朝廷遠征高句麗的最高潮,終于要過去了。數日之後,從前沿傳來了此前被指令分兵躍進、強渡鴨綠江進兵的宇文述軍戰報。這份戰報讓楊廣不需要再猶豫對于遼東城究竟是焚城後派人固守、還是毀棄後免得重新落入高勾麗人之手。
“什麽?宇文述渡江後在薩水大敗?因爲不熟地理,被高句麗賊軍設計誘入薩水河故道、遭高句麗軍決水淹滅?混賬!宇文述誤國大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