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從一開始的欣喜中很快冷靜下來,意識到來護兒不僅僅是來報喜的,也是來求援的。想了一下,很果斷地否決了蕭瑀的建議:“不必急着召回段愛卿。且先給來護兒回書,讓哨船帶回去,便說讓他固守待援、搜略四野以持久,便是了。朝廷自會有援軍前往,然沿途險阻,日期暫不便定。”
“陛下!遼東城已然殘破,若是陛下有決心,一個月定然可下啊!遼東城若下,鴨綠江以西,尚有何敵軍可以阻擋朝廷天兵?何不給來護兒明确回複一個……”
“蕭瑀!是朕決斷還是你決斷?不要失了你的時!”楊廣不等蕭瑀說多,厲聲打斷了蕭瑀的言語。見蕭瑀面色頗爲不豫,知道是蕭瑀那耿介的勁兒又犯了,楊廣心中不由得好氣又好笑。
朝中兩個内史侍郎,楊廣如今已經把它們的脾氣摸得很是清楚了。
蕭瑀這厮,仗着是自己小舅子,每每是心中覺得如何做有利于國家,就非直言說出來不可,有時候氣得楊廣沖上去親手給個耳刮子,他都繼續犯軸不改口。而虞世基就要圓滑得多,雖然大業初年虞世基也是事事以大局爲重,但是後來見楊廣屢次乾綱獨斷,勸了也沒用之後,就開始愈來愈順着楊廣的意思說話,屬于那種知道事情不可爲之後,不作無謂之犧牲的。
後人頗以爲虞世基讒佞,但是如果真遇到了勸不回來的君主,拼卻一死死谏有用麽?豈不是成了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批駁的:“那些須眉濁物隻聽見‘文死谏’‘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隻管胡鬧起來。那裏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隻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将來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隻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将來棄國于何地?”
爲了虛名,硬谏白死,那就隻是明朝那些邀買廷杖、挨完打還把打爛的屁股肉拿回家做成臘肉标本的嘴炮,就算死了也死的毫無價值。虞世基雖然媚上是有的,但也是晚年逐步轉變過來的,論其人品,充其量和五代不倒翁馮道差不多。隻能說這種人是不願意無謂白死,卻并沒有利用媚上去虐民害民
此刻,果然蕭瑀猶有不平,見左右無人,說出一番誰都不敢和楊廣說的話來。
“陛下久久不克遼東城、四番中高句麗賊詐降拖延之計,無非是不想讓元、楊、李、獨孤諸氏盤根錯節的關中、隴右、河東、河内、汴洛等處府兵建功立業、獨成大功。而是想讓齊魯、幽薊、江淮、荊楚之兵建功。則日後關隴八柱國門閥在軍中根結盡數掃除,是也不是?
所以才強攻血戰的苦差讓這些軍府擔着、人讓他們死、而即将破城時又讓他們退下來,桀骜将校也已作戰不利之罪斬了十幾個了。待到将來遼東城真個奄奄一息時,才換上江淮兵、齊魯兵作緻命一擊?還留着遼東城這塊餌料、幾次三番誘使腹地的高句麗軍覺得遼東城尚有希望、分兵來援,而陛下又讓這些府軍圍點打援、耗竭高句麗軍後方兵力?”
“放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楊廣氣得一拍桌子,拿起一個鎮紙就丢過去,居然砸在蕭瑀額頭上,登時迸開一個血窩。而蕭瑀牛脾氣上來了,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求饒。楊廣連珠炮一樣怒罵:
“朕圍點打援有錯麽?遼東城距離涿郡有多遠你知道麽?九百裏!整整九百裏!都是旱路,而且是泥土路!絲毫不曾修繕的那種!永濟渠到涿郡便算是到頭了,在北面有陰山、燕山,難道還能讓河水穿山而過不成?你身爲内史侍郎。走路路爲朝廷大軍運糧九百裏至遼東城,靡費幾何你不知道?這九百裏旱路的運輸損耗,比從江南河最南面的吳郡、把江南稻米走四千裏運河水路運到涿郡的損耗還要高三倍!
在遼東城這裏打持久戰,敵軍也要陸路運糧數百裏、損耗非同小可。若是壓到鴨綠江邊,則朝廷百萬雄兵的糧道要再延長五百餘裏、多渡幾條河;而高句麗賊軍的糧道損耗卻能縮短五百餘裏、少渡幾條河。此消彼長,是何等差距,你蕭瑀不知道麽?如果朕此戰非得殺夠五十萬高句麗人,才能讓其亡國滅種、徹底臣服,爲什麽不在遼東城多殺那麽十萬二十萬、爲後續減輕壓力?兵法有雲,‘大軍滅國,勢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這硬骨頭的數節竹節,是讓領兵者在兩國邊境的硬仗中就先砍掉的,不是讓你留到最後的!後頭之所以可以‘迎刃而解’,那也是在邊境戰中已經耗竭了弱勢一方的潛力!
朕爲什麽一直不派兵截斷從北邊上遊流經遼東城的沈水?你當朕不知道高句麗人每每趁夜從沈水偷運軍糧進遼東城麽?朕知道!但是朕就是要他們這麽做,因爲高句麗人從鴨綠江南邊水陸轉運一石軍糧到遼東城,他們起運的時候就要準備四石。如果他們沒法直接運進遼東城、而要多迂回幾百裏陸路到沈水上遊、再裝船從沈水運進遼東城,路途損耗就要再翻一倍!讓遼東城裏的高句麗兵吃掉一石軍糧,就相當于高句麗人要拿出八石軍糧,朕爲什麽不讓他們多吃幾天?”
蕭瑀不通兵法,被楊廣反問得啞口無言,一時之間發現楊廣果然說得很有道理。他是很講道理就事論事的人,說話做事都是對事不對人,被說服之後,心中竟然無比慚愧,頹然跪下,磕頭如搗蒜,很有誠意地認錯了。
“是臣未能體諒聖心……竟然,竟然胡亂揣測,臣罪該萬死!”
楊廣心中冷笑,他恰才說的那番冠冕堂皇的道理,當然也不算是假話,但是也絕不是他全部的想法,隻是蕭瑀言行正大,聽不出來背後的潛台詞罷了,所以被他擺平了過去。
楊廣在此次征讨高句麗之戰前,也确實有如此的軍事設想——當年他進行滅陳之戰前,就反複好幾年在小規模邊境沖突中騷擾陳國,讓陳國連續幾年一到夏收秋收的時候就制造摩擦、讓陳國不得不緊急征兵防禦、結果耽誤了收割季節的農時。如是三五年,陳國府庫窮竭,軍糧都湊不足了,沒打就先垮掉了國力。他對于高句麗之戰也有一個認識:耗竭敵人的國力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戰略縱深挺遠的那些國家,要想消滅之,一定要在邊境戰中盡量殲滅其有生力量。否則進攻一方補給線太長之後再打苦戰硬戰,後勤消耗就太巨大了。
而同時,讓世家柱國掌握的那些府軍去死人、消耗、最後卻撈不到功勞、和高句麗人把消耗戰階段的活兒徹底幹完。再讓自己新建的嫡系骁果軍啦、北齊南陳故地的新興軍事力量啦——之類的,去下山摘桃子,收割勝利果實。這個考慮,楊廣當然也想,而且重要程度不亞于剛才說的第一點純軍事考慮。隻是因爲不想和蕭瑀多白話聒噪,所以楊廣選擇性的說了其中一個方面而已。
“知罪了那就起來吧!朕也不罰你官職爵位,就罰俸一年,好好反省剛才的言語。免得戰後回京再讓你姐姐到朕耳邊聒噪。”
“罪臣謝陛下聖恩。這是臣罪有應得,絕不敢有怨尤。那麽……來護兒那邊,就讓他再在那裏耗着?”
“先這麽恢複了吧,反正海船消息往來,也就二十天,而二十天内,陸路人馬總歸是還不會出兵的,就先這麽回複他。後頭再有變故,再派哨船就是了。”
“臣遵旨!臣這就去辦!”蕭瑀又磕了個頭,下去傳令幹活、包紮傷口去了。
楊廣目送蕭瑀離開,心中也是頗爲複雜、陷入了沉思。
“沒想到銑兒居然還如此有水戰的天賦。朕原本隻是指望來護兒這一路人馬能夠牽制住高句麗主力,使之不得一次性投入遼東戰場、将戰局打成逐次添兵之狀。沒想到還有以來護兒爲主攻、建立大功的機會……可惜已經要五月了,馬上改弦更張拿下遼東城,也該是六月才能做到。不如再讓宇文述令那些門閥府兵血戰攻城半月,而後換上骁果軍主攻、收取大功。宇文述再領三十萬各柱國門閥的兵馬前去打援、步步緊逼,渡鴨綠江增援來護兒……”
一将功成萬骨枯,何況是要成就一個帝王絕對掌握自己的國家的雄心?楊廣在心中毫無人性地籌算着,就好像人命隻是一個數字:如果大隋江山要外平高句麗、突厥、吐谷渾三狄,内蕩八柱國門閥,總共需要死那麽五十萬士卒的生命的話。那麽楊廣覺得就從那些已經被八柱國門閥控制了的府兵中去死人好了。等到國内不受楊廣直接控制的五十萬府兵,和外邦的五十萬蠻夷戰士同歸于盡的時候,他楊廣的天下理論上不就千秋萬世、如臂使指了麽?
至于天下百姓,暫時受一點苦就受一點苦好了,那也隻是一個數字。等到朕的大業終成的時候,等到朕的内外統治超越漢武帝的時候,賞你們一道《輪台罪己诏》之類的東西,再慢慢休養生息也就是了。
局勢應該還在掌控之中……楊廣如是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