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昨夜陸路上,來整和秦瓊的騎兵隊也是靠着馬力一路撤到大安郡,陸上着實戰死了将近半數的勇士——其中許多其實隻是負傷墜馬,但是在撤退的逃跑戰中,這就相當于是被判了死刑。也是到了大安郡附近後,周法尚嚴陣以待,并且預設數道伏兵互爲呼應、成掎角之勢。還突起反殺了高句麗人一陣。高句麗人丢下千具屍首後,發現是隋軍大部,當時已經入夜,正不知隋軍多少,但是至少也有數萬人。高句麗人以爲中計,隻能連夜退走。
現在來護兒也到了。
一身疲憊傷損的來護兒,手下的親衛營不乏缺胳膊少腿的傷殘。他本部所領的一萬殘兵,最後活着回來也就七千之數。所幸蕭銑接應得當,讓他在昨天最後撤退前的大同江畔戰場上找回了場子,利用泥濘戰場打出了很高的殺傷戰損比。最終細細算來。昨天一日一夜的血戰,高句麗軍和隋軍都死傷了不下三萬人。
在周法尚的摻扶下,來護兒頹然走進原來高句麗大安郡守府邸、如今的隋軍水陸軍行營總管府,在正堂主座上坐定。兩邊都是各路将校,包括文職的長史崔君肅也在。來護兒環視全場,見人缺了不少,昨日一戰犧牲了一個郎将、兩個折沖都尉、六個校尉,心中也是悲從中來,有些自責。開腔說:
“昨日一戰,虧得蕭司馬接應,總算沒有堕了朝廷的聲勢。不然來某從軍三十年的名聲,可就毀于一旦了。現下算來,兩軍昨日死傷基本相當。不過最後蕭司馬用床子弩射傷了高句麗追兵主帥、王弟高建,着實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勞。本帥當表奏朝廷,用哨船送去柳城,爲蕭司馬向陛下請功。諸将奮力死戰,隻是還未取勝,來某不好讓朝廷升賞,但是自問定然要拿出私财撫恤死傷。”
“總管何必如此介懷,勝敗乃兵家常事,若不弄險,必然不會大敗,但是也不會大勝。隻要原本綢缪了有七八分把握,便該搏一把,豈能等必勝的把握才出手?何況我軍也沒有敗,不過是和高句麗人殺了個兩敗俱傷,各自折損罷了。”
周法尚在一邊好言開解來護兒,衆将也幫襯着說些。見來護兒略略神色有些起色,周法尚才補充了一個利好消息。
“而且,來總管坐船順流而下,卻是消息慢了——周某昨日擊退敵軍陸路追兵之後,又放出哨騎探馬偵察敵情,連夜往返平壤。探馬回來時回報,說平壤城内昨夜舉哀,顯是那王弟高建回城後,傷重而亡。我軍現在已經成功退兵,高句麗人誘敵無用,應該不會在這事情上作僞。”
“高建真的死了麽?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這樣一來,我軍好歹還可以有得說嘴,在陛下面前給個交代。”來護兒神色頗爲回暖,似乎是了卻了一樁心事。沉吟許久,說道,“既如此,本帥這便給陛下上表——我軍初戰與高句麗賊軍互有殺傷,但射殺高句麗宗室大将,此後高句麗人堅守避戰。我海路軍無力獨力攻破堅城,唯有牽制高句麗大軍在平壤,候陸路軍消息,待陛下統籌全局方略。”
定下了基調,來護兒想了一想,又問周法尚:“周副帥,我軍現在計點,還能有多少可戰之兵?本帥好禀報聖上,也好心裏有底。”
“我軍出征時實有十五萬士卒,如今勉強還能湊出十二萬,不過傷病相加,也有将近兩萬。故而随時可戰之兵,不過十萬有餘。”
“十萬人強攻敵軍一心死守的平壤城着實爲難,這便先休整吧。”
……
十幾日後,四月末,遼西柳城(今錦州)。
對高句麗的戰争,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了,這裏至今還是隋帝楊廣禦營駐紮的所在。相較于涿郡,柳城已經又往東北偏東方向突前了七百多裏,也更容易掌握前線軍情。不過這裏和遼東城的距離,依然有一百五十裏之遠。從柳城再往西,就是遼河的支流小淩河、大淩河,乃至遼河幹流。水網縱橫,後退不便,這也是禦駕暫不渡河的原因。
畢竟楊廣是一國之君,登基七年,不太可能再和當年滅陳之戰中那個晉王一樣,親臨第一線前沿了。駐紮在距離交戰最前沿兩百裏的地方督戰,已經足以擺出禦駕親征的姿态。
遼河沿線以東,沒有堅城可以固守的地方,在隋軍出兵不過一個月的時候,就徹底剿清了。此後的日子裏,高句麗人無非都是龜縮在堅城之中固守。
三月底開始,宇文述、于仲文、段文振三人各自節制數軍,輪番攻打遼東城不休。遼東城堅固非常,城牆高峻、樓橹完備;隋軍也是做了持久戰的準備,攻具嚴整,雲梯井攔、臨車沖車、壕橋版屏一應俱全。往來厮殺血腥不堪,幾乎每一天隋軍都要丢下上千人的屍體,而高句麗人雖然有防守方的天然優勢,也免不了平均下來日死四百人。
一個多月的血腥攻城戰打下來,隋軍居然已經在這座堅城之下戰死了三萬人、傷殘了兩萬人。城内高句麗守軍死傷總和也有兩萬人。隻是高句麗人素來把遼東城作爲邊防要隘,開戰前該國三十萬征募軍,倒有十萬人屯駐在遼東城,加上戰時臨時募城中民壯守禦,足可湊出十五萬人對抗百萬隋軍。因此死傷三萬的高句麗人還有餘力繼續堅守,隋軍如果想用消耗戰硬耗耗死遼東城守軍,那麽這個仗估摸着還能打半年,而且隋軍不再死那麽二三十萬人估計都打不下來。
或許有人會好奇——自古攻城戰哪有純粹耗人命的打法的?守軍雖然有地利,但是攻擊的一方如果人多勢衆,往往會糾其一點猛打猛沖、其餘數面佯攻牽制,然後在一個點上形成突破之後,順勢殺上城去,把戰役形态變成城頭搏殺乃至破門巷戰。
古今多少攻城戰,守軍人數衆多的那種,其守軍最後戰死的途徑,大部分反而都是破門後的巷戰——比如立國在南京的那些朝代,它們亡國的時候,南京城裏哪一朝哪一代沒個二十萬守軍?可是即使這些國家滅亡時君主是下令死戰至最後一人的,這些守軍犧牲在城牆上的隻占了很小一部分,最多兩三成,其餘都是城牆突破後的陣戰中快速被殲滅的。
那麽,隋軍爲什麽不利用人多勢衆、可以佯攻、主攻相結合的辦法,分薄高句麗守軍的兵勢、然後在一點形成突破呢?須知遼東城的形狀并不是規整的四方形,城牆爲了依托自然河流歪七扭八,周長足有将近六十裏地。就算高句麗有十幾萬守軍,平攤到六十裏長的城牆上,每一裏城牆也就兩千人左右,隋軍總能找出一個相對薄弱的點狠打猛攻吧?
原因隻有一個:楊廣下令諸軍,如果作戰中遇到高句麗人不敵後請求投降,那麽就要停止攻擊,允許高句麗人派投降使者談判。但是這一命令很快被高句麗人利用了。每每宇文述、于仲文、段文振配合默契、攻擊波有主有次、有明有佯、把高句麗守軍成功調動起來觑見破綻後,高句麗人馬上打出投降旗詐降。然後拖延時間派出預備隊增援破綻點,補強防禦。拖延時間成功的戰術成功後,又馬上撕破臉不投降了。結果隋軍佯攻分兵營造的破綻機會就那麽在拖延中浪費了。
要說出于****上國的驕傲自大、爲了彰顯咱大隋是禮儀之邦,要給蠻夷悔過自新投降歸化的機會,那也不算錯。但是問題是,這種拖延計最多隻能中一次吧?就算再仁慈過了頭,也得确保事不過三吧?但是楊廣卻壓制住各軍不理高句麗人投降請求速戰速決的欲望,至今爲止一個多月裏已經中了高句麗人四次詐降拖延時間的計謀了。幾次三番把殲滅戰打成了消耗戰,前沿督戰的衆将敢怒不敢言,完全不知道當年滅陳之戰時那麽果決的晉王殿下,如今登基爲帝七年了,怎麽打仗反而一點不果斷了?
這一日,輪到宇文述主攻,整天血戰下來。大約殺傷了高句麗人兩千多士卒,隋軍傷亡倍之。似乎是已經摸透了高句麗人會詐降、而陛下不會允許果斷不理,宇文述已經開始懶得組織像模像樣的登城戰了,而是隻用少量身着重甲、手持厚皮盾牌的重步兵、以雲梯裝模作樣接近城牆,試探性登城,一旦阻撓太強,就退下來。而小隊佯裝登城的目的,隻是引誘高句麗人多派一些弓弩手和抛擲滾木擂石的士兵來臨牆防禦——然後隋軍就派出大隊弓弩手在城下和城頭對射。直接以弓弩交換鮮血和生命。
站在城牆底下抛射城頭,固然效率要低很多,平均隋軍死傷要比高句麗人翻一倍。但是這好歹比蟻附登城的交換比要好看不少。宇文述此戰的部署,顯然是深得楊廣企圖,隻求多快好省地換命殺人,不求破城。
日落時分,一天的戰報通過探馬兩個時辰内飛奔一百多裏,送到了楊廣手上。楊廣照例看了一下殺傷對比人數、被勒令出戰的部隊屬于哪一郡哪一府,也不必細看,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