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蕭銑在蘇州城南門外迎接到倭國國使小野妹子時第一反應的吐槽。
沒錯,就是倭國國使,因爲如今日本列島上的人對外自稱都還習慣叫倭國,并沒有覺得漢字的“倭國”二字有什麽貶義。“日本國”這個名字,還要再過十幾年,才由如今已經當政的聖德太子正式确認下來。
“小先生,這位是本郡郡守、當朝驸馬蕭大人。”一路上護送小野妹子來的、已經略微混熟了一些的來整,見到蕭銑來以禮相迎,馬上下馬幫着兩人介紹。不過一句話出口,小野妹子和蕭銑就已經頭上爬滿黑線了。
“算了算了,來少将軍還是别介紹了,應該稱呼‘小野先生’,小野是姓。都跟着混熟了,還不知人啥是名,啥是姓。”
小野妹子這才開口,口音倒是漢語,不過可能是日本人接觸的都是沿海的人,有重重的吳語口音,幸好不妨礙人聽懂:“原來這位便是西國天子的驸馬蕭先生了麽?失敬失敬,中原人物,果然不凡。且觀蕭驸馬言行,似乎學問見識也很是淵博,對海外之事居然也多有了解。貴國‘仁壽元年’時,我朝曾遣使入貢,但聽使者返回時說,中土并無人了解我倭國風土人物,沒想到短短七年,中原人已經對我們這麽了解了。”
七年前,那還是楊堅在位的時候,蕭銑當時在京師,也是瞥到過一耳朵消息,說是有日本人來朝貢。結果那日本使節面君時居然稱其國王“以天爲兄、以日爲弟,夜理朝政,日出而息,曰:委吾弟。”意思是說,太陽出來之後,天下大事就丢給我弟弟太陽去處置就行了。
自古華夷朝貢體系中,隻有中華皇帝可以自稱天子,以天爲父;而我國國王居然自稱以天爲兄、以日爲弟,那論輩分豈不是成了中原天子的叔叔了麽?這樣狂妄的使節,當然被楊堅呵斥爲“此太無義理”轟走了。
蕭銑也是知道這件事情的,這小野妹子要是不提這一茬還好。一提,蕭銑便心說莫非這次還是來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刺頭?當下也不接口,隻引着人進城,在驿館内安頓了,屏退左右再說其餘。一旁隻剩下來整、秦瓊二人護衛。
驿館之内。沒了外人之後,蕭銑立刻臉色一沉:“不知小野先生此來身負何種使命?七年前狂妄之言若是如今還有,蕭某卻是不能爲你引見入朝了。”
小野妹子看來比七年前的使節要上道一些,略一尴尬,便賠笑解釋:“此番吾王遣使西來,乃是拜求佛法,順帶和睦邦交,并無他意。我國自今王十三年時——唔,若是對應貴國,應當是‘仁壽六年’,與聖德太子、諸王大臣共發誓願……”
“嘿!打住,可沒有什麽‘仁壽六年’——仁壽乃我朝大行皇帝年号,今上踐祚以來,已然改元,你所謂的仁壽六年,當稱‘大業二年’才是,入朝時可不能說錯了。”如此事關綱常的問題,當然是不能錯的,所以蕭銑也不會顧忌面子,果斷打斷了小野妹子的話。
“大業二年麽?如此,在下明白了,這是我國浮于海東,不谙中原變故,失禮、失禮——那便是貴國大業二年時,吾王與聖德太子、諸王大臣共發誓願,弘揚佛法,于奈良京建一寺,稱法隆寺,塑丈六銅佛、繡佛各一軀。時有友邦高句麗大興王,聽聞我國盛舉,亦遣使贈黃金三百兩相助。如今佛寺、佛像曆兩年而俱成,然隻缺經書、高僧,故而遣使西來求法,一是求取西國佛經,二是在下随行有僧人二百餘人,還望可以在中土求法于名山古刹,習學佛理。”
原來是送一群和尚來取經,這倒不是什麽大事兒了,在蕭銑看來,這無非是和乒乓外交差不多,不用很正式。既然沒什麽敏感内容,蕭銑便直截了當開口:“既是求佛,倒是無妨,不過可有國書?且讓蕭某一觀。”
小野妹子一愣:“國書自然是有,不過聽說那不是要到了京師才呈遞的麽?大人先看,是否不合禮法?”
來整、秦瓊在一旁,心中也是狐疑,心說蕭驸馬怎得會在這種事情上僭越?雖然這裏就咱幾個,沒有外人,不怕告密,但是就不怕這個倭人将來惡意洩露?
“廢話,國書按理自當到了京師直接呈遞天子——然而貴國似乎信譽素來不著,上次已然有了‘以天爲兄、以日爲弟’的狂悖之言,以緻龍顔大怒,蕭某不看一下你們有沒有違禁之言,怎麽可以?”
小野妹子看了一下左右的秦瓊來整似乎都不是善與之輩,心說若是這個蕭驸馬起了歹心,将來查起來報一個并不曾見到正式倭國使團、定然是在東海裏遇到台風淹死了,他去哪兒喊冤?再不情願,也隻好一邊掏出随身藏在匣子裏的國書,一邊解釋說:“上次着實有失禮之處,實在是因爲我國并不知曉貴國皇帝以天爲父,并不是有意要蓋過去的,此番已經改了。”
蕭銑結果一看,好家夥,果然是改了,不過國書的擡頭,從當初的以天爲兄,改成了“日出處天子緻書日落處天子無恙”。蕭銑心說果然如此,氣極反笑:“這麽說,貴國是知道我朝君主自稱天子,你們也‘降格’自稱是天子了?如此無禮之書,也敢送來,便不怕天子震怒麽。”
“蕭驸馬,有話好好說,咱也是盡力而爲了……唉,你不知道,一開始我朝自有蝌蚪文字書寫,原意是‘東天皇敬白西皇帝’,我輩精習漢文之臣,已經盡力而爲譯作‘日出處天子緻書日落處天子無恙’、請朝廷用印的。若是再改得卑辭一些,國内便通不過了。你看咱各退一步如何?我倭國如今對外,與各國如高句麗等都是平輩論交,并無強壓服對手之例,也無從屬于别國之例子。”
“貴國口口聲聲稱與高句麗交好,那麽某倒要問問,你們兩國究竟有何共同利益,且貴國可曾打聽過高句麗國主對我大隋國書如何稱謂?”
“這個卻不曾打聽過,不過我國與高句麗交好,無非是因爲我國素與隔海相望的新羅國有仇,自對馬、島郡(濟州島)互有攻伐,高句麗與新羅亦多有戰事,同利則合而已。”
真是沒有政治智慧啊!還是這些人在海對面呆的久了,關于中原外交策略方面的消息太閉塞?居然敢在隋朝官員面前說出倭國與高句麗在對付新羅方面形成了軍事同盟。都不用蕭銑如何表示,背後的來整和秦瓊都已經微微握住了劍柄。也虧得蕭銑涵養好,不露聲色,繼續假作糾纏稱呼的問題:
“既然沒打聽過,那便先去打聽打聽:高句麗國主,可是僅僅敢自命王爵,以我朝君主爲天子、上書稱臣的——好了,這件事情便就此打住,爾等無禮之輩,蕭某是不會護送你們去京師的,便在吳郡住下,整頓回程所需,你親自回國去改了國書再來吧。某便直說了:我朝能夠忍受的底限,最多便是‘倭國大王敬白中原天子’,敢逾越此限的,便不必再拿來了。”
“蕭驸馬,這如何使得?滄海微茫,往來不易啊,船要回程,至少要等到來年四月,才有信風可用。而且這隻是你的意思,萬一貴國朝廷不是這麽覺得呢?您難道不怕僭越了麽?”
“那這樣吧,某便把你國書上一些僭越之處,單獨以奏章密奏西京大興,請陛下聖裁,若是責令退還,便怪不得我——這也是爲你們好,若是你們不通過密奏,直接當衆呈送上去,讓天子在朝堂之上失了面子,隻怕你們便是想改都沒機會了!反正你們信風不利,也要半年才能回國,蕭某密奏往返京師,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你們也等得起。”
蕭銑說完,不給小野妹子再開口辯解的機會:“來整、秦瓊聽令!”
“末将在!”
“把倭國使團中的國使、僧侶、水手三類分開安置招待,不得國使随便接觸外人,妄議外事。但日常供應不可有缺,這事兒本官會另外吩咐驿丞處置。本官今日便密奏上京,請求聖裁。”
“末将遵命!”
……
蕭銑的猜測果然無比準确,半個月後,京師大興正在籌備讨伐吐谷渾大軍的楊廣,在百忙之中接到蕭銑的密奏時,果然大怒。
“哼,‘日出處天子’?倭奴好生猖獗,而且居然還敢勾結高句麗共伐新羅?新羅地處高句麗正南、江淮正東兩千餘裏海外?這倒是個不錯的潛在盟友……”
楊廣當日草密诏回複了蕭銑的奏折:準其扣押倭國國使半年,在中原時不得狂悖之徒與外人接觸,以免損天子威儀,國書更改後,方許入朝。密诏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給蕭銑看的,另一部分是給倭人的申饬之言——楊廣也是頗有政治智慧的,知道如果讓小野妹子空口白話回去改國書,倭國國内權貴肯定不肯,隻有中原朝廷斥責了,小野妹子才有證據和理由可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