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拜會一下同在一城内的上官——杭州刺史,長史,司馬、錄事參軍事,州功曹,這些都是州的主官和分管某一方面的副職,相當于後世的地級市市長乃至分管副市長,所以那都算是蕭銑的上官,而且州治便在錢塘縣的另一個壞處,便是這些長官都是要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自然怠慢不得。另外州的其餘各曹參軍雖然級别上和蕭銑這個錢塘縣令算是平級,或者略低一些,但是畢竟也是同僚,不好得罪。
隋唐官制中,對于州縣級别的行政區劃,也都是有很多個“曹”來分管某一方面的工作的,和後來明清縣裏的“戶房”、“刑房”之類差不多。如果要類比到現代的衙門的話,大緻相當于“市某某局”或者“縣某某分局”。州曹的長官是參軍,縣曹的長官是佐。後世的市司法局的局長,類比過來就叫“州法曹參軍”;區縣司法分局的局長,就叫“縣法曹佐”。
這些迎來送往的事情,蕭銑着實不願意做,但是又不得不爲。不過幸好蕭銑第一天在接受陸鴻鳴和孫保興的接風宴的時候,已經假作酒後不經意地把自己是太子妃的侄兒這層親戚關系給漏了出去,雖然陸、孫二人不至于去大肆宣揚,但是這種消息隻要是私下裏還是很容易在圈子裏傳開的。所以隻要不是真對蕭銑有什麽私怨的人,哪怕是級别比蕭銑高好幾級的上官,也不至于将來刁難自己。
忙完了交接和應酬,蕭銑終于可以靜下心來做一些政務的調整和修河的準備工作了。
……
“沈員外,這次新任縣尊到任不久,便這般正規宴請咱這些鄉紳,卻也不知要做些甚事。你侄兒在戶曹做事兒,消息靈通,可有見聞呐。”
“顧莊主,咱哪比得上您的财勢啊,您是本地第一望族,雖然咱侄兒在官府做事,也濟不得事兒。不過好歹聽說新任縣尊是上頭立了軍令狀的,要疏浚拓寬從杭州通太湖的運河,莫不會這便要攤派來年的錢糧徭役了吧。唉,若是稍微出點血能打住的話,也就捏着鼻子算了,就怕上頭胃口大呀。”
“果然是爲了錢糧的事情?那可不得了,聽說縣尊和太子妃都有些親戚關系?說句大不敬的話,那要是百年之後……可就是外戚了!”
蕭銑府衙廳堂外,足足擺了幾十張短席面,幾乎是錢塘縣下屬每個鄉、鎮都來了至少三五個有頭臉的、實際掌握地方宗法自治實權的大鄉紳,而每處的鄉佐自然是也要在其中的了。這樣的宴請範圍,很容易讓被請的人心中發毛,覺得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
所謂“鄉佐”,是一種從漢至唐都存在于地方基層的實權吏員,雖然不一定有朝廷任命,也不一定有公家給的俸祿,但是其作用在實現基層行政的時候是不可或缺的。在秦漢兩朝時,鄉佐上面還設有朝廷正式任命的、有俸祿的“啬夫”,掌管幫朝廷在鄉村一級收稅。當時的鄉佐則是啬夫的副手、屬于沒編制沒工資但是要幹實事幹髒活的“臨時工”,至于鄉佐做的事情的收入和好處麽,便如同是中世紀的包稅官那樣,保證完成朝廷稅收之後,拿取一定的手續,或者幹脆多搜刮後歸己。
魏晉六朝以來,啬夫的編制被朝廷撤銷了,但是本來就無編制的鄉佐卻因爲不需要朝廷發工資得以保留下來。所以實際上直到唐朝爲止,鄉佐都是地方上直面百姓的土皇帝,查戶口查土地查稅收都歸他們直接執行。性質和後來明清時候的“糧長”差不多,所謂的“土豪劣紳”,就是這群人。
衆人狐疑之間,蕭銑終于出場了,一下子就讓竊竊私語的場面安靜了下來。衆人紛紛感慨蕭銑容貌年輕俊美的同時,卻不敢有絲毫的輕視——這種年輕,看在這些雖然讀書不一定多,但是人老精鬼老靈的人精眼中,那妥妥地都沒看成“年輕識淺”的代名詞,恰恰相反,衆人都從這種年輕的背後看出了“這縣尊果然後台紮實、是貴胄子弟,才能這麽小年紀就有官位。”
“諸位長者怎得如此拘束?本縣宴客,不過是體察民情而已,若是拘束,倒是違了本意——來,咱先喝一杯,本縣先幹爲敬,諸位該吃吃該喝喝。”蕭銑說着飲了一盞,有作勢把面前三道菜肴都用了兩筷子。衆人陪了一杯酒,不過此後也都是面面相觑,并不敢放開。蕭銑放下筷子,微笑說道,“莫非諸位以爲本縣今日要談修河攤派錢糧的事情?盡管放心,大家盡管吃好喝好,本縣便擔保一字不提攤派錢糧的事情。不過若是再這般胡亂揣測……”
“唉呀縣尊大人真是說笑了!我等怎敢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來來來,沈老弟,咱老哥倆先走一個。”吳山鎮的鄉佐顧莊主說着與鄰座的近江鄉沈員外喝了一盞,應聲活躍了一下氣氛。其餘一些頭面人物見勢力最大的也表态了,場面才好看了一些。
蕭銑笑看衆人略微放開了用酒菜,等酒過三巡差不多了,便擊掌招呼在旁服侍的沈光和獨孤鳳:“讓小厮們把給諸位長者的禮物擡上來。每一席放一盒。”
場面一下子又變得鴉雀無聲,須臾,見蕭銑讓人擡出一堆堆用麻繩捆好在一起的、一尺多見方的小木箱子,在場之人無不心中惴惴,搞不明白蕭銑要做什麽。
顧莊主接過箱子一掂量,頗有一些分量,隻怕有十幾二十斤的樣子,正在揣測之間,聽蕭銑說道:“諸位不必客氣,都打開吧。裏面是本官給諸位長者的一點見面禮,前朝新著農政要典《齊民要術》一部。諸位想必也聽說過,京師去歲才出現的雕版印書,乃是本官在将作監供職時所鑽研而成的,雖然獻給了朝廷,但是本官還是會自用。如今花費了足足數千貫工本,雕刻了這一部《齊民要術》,首印了數百套,便抽出了五十套送與諸位。”
“什麽?這居然是……傳說中的秘籍《齊民要術》麽?,唉呀,沒想到縣尊果然是家學淵源,博藏衆書。而且居然還印出來了……這……這真是功德無量啊。小老兒家中也是頗注重勸谕鄉裏一些農政時令,不教短缺延誤,然則也不過才抄有一些殘本的《四民月令》罷了。”
“顧莊主,你家藏有《四民月令》便算不錯了,沈某的那套還是找貴府上抄的……看這套《齊民要術》,也得近二十萬字了吧,四書加起來,也不過才一半字數。這一整套若是按照書市上抄寫的售賣,怕是沒有三五十貫錢都下不來,縣尊大人如此重禮,唉,小老兒等都不知該如何說好了。”
蕭銑拿出書的時候,其實是打算解釋一番這個《齊民要術》的重要性和好處,以及它可以創造多少價值效益,然而看了下面鄉紳們的反應,卻發現這番準備都白瞎了,根本沒必要嘛。江南果然是南朝數百年讀書習氣積澱的地方,連鄉紳人家都多有讀書多、見識廣的人,雖然《齊民要術》是北朝末年編寫的,可是在江南已經有如此的知名度了。
“既然諸位長者都知道此書的好處,那本縣便省的誇示了。不過本縣還有幾句話要說:這《齊民要術》成書六十餘年來,也不盡是當初賈氏原著,後人對此也多有增補。本縣在京師時,曾任将作監,對農桑也算略有鑽研,些許淺見,都在書中。這書贈給諸位,卻也不是讓放着有空了再慢慢讀的,而是要馬上學以緻用,來年春耕之前,便要照着施行。至于本縣,隻有一個要求——”
幾個鄉佐互相看了一眼,也是咬了咬牙,說道:“這些都是咱該的,縣尊大人如此體恤民情,急民所急,縱然真要來年攤派一些……”
“本官也不要用攤派之法,隻有一點要求——來年普遍用了這個本官修訂的《齊民要術》中所述的法則,若是真個農桑皆有增産,則本官要以本州官田的實際産量,來計三十稅一。朝廷定額以下部分,依然歸屬朝廷。而超出朝廷規定畝産的部分,便繳納後作爲修河徭役的口糧,這一點,爾等可能說服鄉民接受?”
“什麽?徭役……縣尊是說來年給朝廷服徭役的百姓,是朝廷供給口糧地麽?居然還有這等好事?往年不都是要自備幹糧來幹活的麽……”
蕭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趕緊去看左邊席面上坐着吃喝的主簿劉三刀,劉三刀也是詫異不過,見了蕭銑眼神走上前來低聲詢問:“大人要垂詢何事?”
“他們說的都是慣例?此前朝廷徭役,都是服役百姓自己解決口糧地?”
“那是自然,不是自古皆是如此的麽?”
蕭銑突然覺得隋唐時候的民風實在是太淳樸了……或許他是被後世始于五代吳越國、并被兩宋沿襲的官方發口糧給徭役的曆史給以偏概全了吧,加上那麽多宋明以後小說的影響,才會有這種誤解。
“唉,讓人自帶幹糧幹活都能忍?如此淳樸的民風,究竟是怎麽被楊廣給糟蹋到用民過重亡國的?”蕭銑心中暗歎,這句話卻是沒敢說出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