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京師的蕭銑,少不得眼巴巴趕來給姑母和表哥表妹接風洗塵,蕭妃也不拘執,便命蕭銑一并住下,等到給楊素賀壽之後再回自己買的宅子。
又是将近一年沒見,姑母對待蕭銑的愛護依然如故;表哥楊昭随着年紀漸長,不再和以前那般和蕭銑沒大沒小,不過若是論到學問政事,卻比往昔更加愛詢問蕭銑的看法。
态度變化最大的,或許便是表妹楊潔穎了吧。雖然她和蕭銑之間名義上什麽新的關系都沒有,但是楊潔穎在去年回到揚州之後,顯然是從母親那裏得到了“父王已經中止了和宇文述家聯姻的計劃”這個消息。冰雪聰明的楊潔穎當然知道蕭銑在這件事情裏面起到的作用,而且蕭銑沒有趁虛而入爲自己要求什麽,而隻是希望給她一個尊重她自己選擇的機會,這讓楊潔穎頗爲感動。
畢竟世上沒有哪個女子是受虐狂。哪怕是極度壓抑自己需求,以孝道和和睦迎合家人到薛寶钗那種程度的女人,若是真有機會能夠自己選擇自己的愛情,一樣會歡欣鼓舞。楊潔穎雖然也有過爲父王的大業犧牲自己幸福的隐忍,但是畢竟是能不犧牲就最好了。表哥蕭銑對女子的尊重,讓楊潔穎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世上的男人,并不都是把女人當作玩物、工具、或者象征自己能力和征服感的獵物。
歇息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蕭銑便該去東市采買一些珍奇異貨,準備給楊素的壽辰禮物。楊潔穎對這般舉動頗爲不解——楊廣在京師也是積攢了不少珍玩的,此前蕭銑拉攏楊約的時候,那可是總價值十幾萬貫的珍寶都送過去了,縱然楊潔穎不明了其中具體數字,但是概念還是有的。當下便拉着蕭妃勸說道:
“母妃,表哥從小在寺廟裏住,哪怕是後來到了揚州、京師,也不曾過過什麽錦衣玉食的日子,哪裏知道富貴人家的喜好呢?楊仆射今年五十五歲,雖然不是整壽,好歹也是馮五的大壽,而且還新立了殺死都蘭可汗的功勞,咱們也得好生準備一番禮物才是,怎麽能讓表哥自己去東市随便弄呢!”
蕭妃愛撫着愛女的額前秀發,溫言說道:“這不比結交楊少卿的時候——後日壽辰人多,禮單都是當衆送的,若是有違禁的宮廷珍異,楊仆射臉上也不好看,父皇母後若是探聽到了,印象也不好。你表哥素有巧思,也說了他已經備了一個惠而不費的方案,既可以給足楊仆射面子,又不會太過招搖。隻是有些東西比較特殊沒有現貨,他隻能提前找了店家訂做,今日去取來處置一番就好了。這樁事情你便不要操心了。”
“既是如此,去東市采買倒也無妨,可是表哥終究審美不如人家眼光……”
楊潔穎一邊說着,一邊玩弄着母妃的衣帶,在指頭上繞圈圈,蕭妃看在眼中,哪裏還不知道女兒的心思:“要去那便一起跟着去吧,不過不許抛頭露面,坐沒有王府徽号的那輛馬車,讓獨孤盛帶人護衛便是。”
“多謝母妃……唔,孩兒可不是貪玩,隻是想幫表哥把把關,嗯,母妃肯定理解的。”楊潔穎說着說着,居然面頰飛起一抹紅暈,不過勉強還是把這些自圓其說的言語說順溜了。
蕭銑出發時,聽姑母交代說帶着表妹和護衛一起出發,也是愕然了一下,不過随即就欣然接受了。
……
一行人行至東市,楊潔穎和蕭銑端坐車上,作了一處。車前是跟随楊廣多年的心腹侍衛統領獨孤盛,帶着四個精幹的勇士策馬護衛。
這獨孤盛今年年近三十,他其實本姓李,和獨孤家沒什麽血緣關系。隻是因爲他與兄長獨孤楷二人自幼便是獨孤信的家奴小厮,所以跟主人姓了獨孤。獨孤信在北周時被逼自殺後,獨孤楷、獨孤盛兄弟就跟了獨孤信的幼女獨孤伽羅——也就是如今大隋的皇後娘娘。獨孤伽羅便把其中的獨孤盛派給了二兒子楊廣當保镖,那還是楊廣滅陳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經跟了楊廣十多年,鞍前馬後頗受信任。
車廂内,另有一個八九歲的蘿莉貼身服侍楊潔穎,因爲年紀幼小,看不出姿色如何,隻是覺得很是玲珑纖挺,沒有同齡人的嬰兒肥,機敏的雙眸看着也很是警覺。這蘿莉蕭銑也是第一次見到,據說名叫獨孤鳳,是獨孤盛的一個庶女,因爲是小妾所生,在家中不受照顧,故而父親才狠心讓她從小吃苦習武,有時候楊廣的妻女出門,便安排她貼身服侍保護。雖然才八九歲,但是動起手來居然蕭銑這樣不曾習武的十五歲少年人也難以讨到便宜。
“表哥,這便是東市了麽?小妹很小便已經常住江南,偶爾回京,也不曾來過這裏呢,當真是好生熱鬧。”楊潔穎許是覺得保镖比較強悍,又是天子腳下,雖然母妃告誡了不許抛頭露面,依然在車内偷偷打着簾子往外觀察,一邊和蕭銑閑聊,“卻不知,表哥爲楊仆射準備地禮物,卻是何等樣子,小妹心中好奇的緊呢。”
“這卻不是一兩句說得清楚的,一會兒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蕭銑應付着楊潔穎,兩人在車中緩緩而行,反正東市從這頭到那頭也就兩裏路長而已,一會兒便到了一家看上去像是制售高檔木器家具乃至樂器的店鋪。
馬車一直行到門口才停下,四個護衛護住店門兩側不讓人偷觑,楊潔穎才在蕭銑的扶持下下車進店。一邊往裏走,蕭銑一邊說:
“這裏的店家雖然不是我的名義開的,不過其實也差不多。去年雕版印書生意大賺了一筆後,我和歐陽師兄合計了,從他的分紅和字體工本裏分出一些作爲本錢,在這裏盤下了一間木器店,這裏的紅利,也都是歸他所有。裏頭掌總的工匠,都是在将作監年老退下來的,做點兒東西也隐秘,不比在将作監裏用公家的材料工匠還有人閑話。如今咱家業也不小了,不貪圖這點小便宜,還是公私分明的好。”
掌櫃的顯然與蕭銑很熟,知道雖然名義上的老闆是歐陽詢,但是蕭銑來了也都是說了算的。當下把蕭銑提前讓準備的東西擡了出來,一共兩口大箱子。又見到楊潔穎戴着面紗在一旁,又有獨孤鳳小蘿莉保護,掌櫃的便很識趣的馬上走開了不再打擾。
“這卻是何物?看上去也頗爲樸素,竟能送給楊仆射作爲壽辰禮物。”
“且看表哥爲你演示。”
蕭銑說着,打開其中一口箱子,裏面竟然是幾個新做好的瑤琴、筝、瑟等樂器,東西雖然不是古物,不過做工倒着實精良,木料不敢說是焦尾枯桐,卻也相差不遠了,膠、漆、弦無不是上品細作。
如果隻是樂器,楊潔穎看了倒不會覺得如何,不過另外一口箱子裏的東西就奇怪了,那是一個個用皮子和減震的稭束包裝起來的木輪——确切地說,應該是帶軸的木滾筒更恰當——然後表面上還有很多小的凸起,看上去雕琢精緻,都是倒“T”型的外觀,不過那個”T”的一橫卻不是矩形的,而是楔形的,就如同後世門鎖的鎖舌一樣。楊潔穎看着好奇,按了一下,那些”T”的橫鎖舌還可以縮進去,顯然是裏面有牛筋等物做了支撐處理,所以有彈性。
“這東西,配合這個支架調好高度,安在這個琴上,用這個如同給弩上弦的絞盤一樣的機括擰緊,便可以自動彈奏樂曲了——爲兄覺得叫‘音樂盒’比較合适。不過有沒有做盒子,還是叫‘自奏琴’吧。”
“當真可以嗎?讓我試試。”楊潔穎少女心性發作,等蕭銑把支架榫接好,就湊上去絞動機括,然後放手,那個木滾筒在扭矩撥動下慢慢轉了起來,每一根凸起的橫鎖舌撥在琴弦上後,便把琴弦帶起一小段,直到琴弦的張力超過了鎖舌的彈力之後,就把鎖舌壓了進去,因爲鎖舌做成了斜面,所以不會一直鈎住琴弦,免得鈎斷。如此一來,居然也就源源奏響起琴曲來。
楊潔穎卻不知道,蕭銑爲了把西式鋼琴原理的音樂盒改造成适用于中式古琴,可是花費了不少巧思。因爲西式鋼琴的琴鍵是橫排的,而中式是豎排的。西式的隻要做按的動作,而不用先鈎後放。爲了解決這些問題,不僅要把滾筒的運轉方向扭過90°,更是要做出倒“T”型還帶斜面鎖舌和彈簧的機構,比西式音樂盒的凸起部分繁瑣了不知多少倍。
“表哥,這都是你定的範式,指點工匠做的?如此巧思,當真是……小妹原先怎麽不知道你還如此精通音律呢。”楊潔穎撫摸着琴弦,琴還是一般的琴,可是加了這麽一個機括架在上面,怎麽就能自動彈奏了呢?至今她依然沉浸在匪夷所思中沒有醒來,不過對蕭銑的印象,已經從單純的好感慢慢向崇拜轉移了。
“可是此物怎麽看……要作爲送給楊仆射的壽禮,分量倒是夠了,卻也隻是一些奇巧之物,并沒什麽好的寓意在内,小妹聽說别人爲了恭賀楊仆射此番讨伐突厥的武功,都是送寶刀名馬、雕弓古籍。咱送這個是不是……啊!我想到了。”楊潔穎沉吟不久,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想到了表哥準備此物的寓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