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宅院,不過兩個月時間,又比當初新買時增大了一倍之多——有錢了之後,蕭銑把左近相鄰的一個院落溢價買了下來,打通了修葺一番,勉強算是可以入朝中權貴的眼。否則以原本的姿态,實在是不好意思請客。
此時此刻,正廳内擺起了宴席,正是蕭銑與楊約二人對坐暢飲。席面上魚唇吐玉,駝蹄熬羹,熊掌紅蒸,鹿脯鮮炙,雖然每一種食材在楊約這等見多識廣的人看來都是吃過的,但是這般搭配烹調之精緻,卻是未曾得見。
楊約拿起盞子抿了一口黃嬌醴酒,酒漿如同稀蜜,回味悠長。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歎息道:“想不到蕭主簿雖然年少,倒是個生活雅緻之人——平素府上飲宴,也都是這般三代古器、金杯玉壺地伺候麽?”
“那哪能呢!這些東西,有些是姑母賞賜,有些是族中早年留下的财寶,如今下官身世得以赦免,才逐次有失散的老家人送來歸還——隻是下官心中憂懼,常常還憂心犯了朝廷忌諱,不敢拿出來用呢。少卿大人賞臉,肯與下官一見如故,這才取來待客。”
蕭銑說着,拿起一個分酒的玉鬥,把内檐口對着燭火,指示給楊約看時,之間裏頭錾刻着“江陵内造”及一些字迹,楊約馬上酒醒了一點兒——這些東西裏頭但凡年歲短一些的,都是當年西梁入隋之前制造的;而且楊約還分明看見其中有幾件上還帶着當年梁明帝蕭巋的年号呢。再往上,這些器具中也有南朝梁武帝蕭衍普通、大通年間的器具,乃至更早的曆朝文物。隻是那些真正的古物大多是用來裝飾擺設,并非直接盛放酒菜了——楊約雖然好古雅,但是也不至于喜歡用死了幾百上千年的人制造的古物喝酒。
蕭銑剛到大興的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很窮困的,後來靠印書一下子賺了一筆,算是小富。但是他若是說能拿出梁朝宮廷藏品的話,那也是很有可能的,畢竟是正兒八經的梁朝皇族之後,所以楊素直接就徹底信了。
“咳咳……蕭主簿還真是不與本官見外了——本官叫你一聲世侄,也不算托大——愚叔勸你,這等東西,若是待外客,最好還是收起來。”
“果真如此麽?倒是小侄年少,不知避忌了——不過這些東西,世叔既然看見了,再收起來也爲不美,不如這一席便如此罷了。”
兩人對坐飲酒,聊些朝廷見聞,蕭銑還行了些投壺、射覆的酒令,故意輸了一些玩器給楊約。吃了半晌,酒宴将終,蕭銑命人撤下酒菜,煎了茶來,一邊把一些擺飾的古器、禁物擦拭包裹了,送到楊約面前。
“賢侄這是何意?無功不受祿,愚叔豈能收你這些玩意?”楊約嘴上佯作變色如此說道,不過面上神色卻是頗有不舍。這些神色蕭銑自然是全部看在眼裏。
“世叔說哪裏話來,小侄恰才也是得世叔提點,知道這些東西不該是小侄拿出來用的。可是既然過了世叔的眼,小侄又全部收回去,心中何其不安。還請世叔勉爲其難收下一些,也好安小侄的心。”
這番話說得很有技巧,尤其是收受賄賂收慣了的人一下子就能聽懂,那意思無非是:你也看到我有收藏逾制的違禁品,我要是不分給你幾件作爲封口費,把你也拉下水的話,你出去告發了我,那我豈不是歇菜了?所以要想避免“友盡”的話,你最好也乖乖分一些贓,那樣咱還是“共嫖之雅”的好兄弟。
楊約沒想到蕭銑才踏進官場幾個月,居然這方面的“投名狀”便如此老練,也是有幾分瞠目結舌,呆了半晌,才居然不好意思地說道:“既是如此,愚叔便略略取幾件,以安你心。”
兩人又談了一會兒,蕭銑把給楊約的禮物全部準備好,才開始談論一些朝廷對官員親友經商的法度限制——這個話題理論上才是今天蕭銑請楊約赴宴的主題。虎頭蛇尾的聊完之後,蕭銑便恭送楊約離開了。
……
收錢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蕭銑府上的财物也漸漸豐富了起來,顯然不該是他的财力所該有的。不過十日之内,通過蕭銑給楊約送去的諸般雅賄,隻怕至少已經有價值數萬貫之多,這還是把各種文物按照地了估價的結果。
又一日,蕭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把這些錢财來源于晉王的事實攤牌了。楊約聽了,隻是短暫驚訝了幾秒鍾,馬上就恢複了正常:蕭銑是楊廣和蕭妃的侄兒,世上哪有侄兒不幫姑父姑母辦事的道理?蕭銑說出來之前,楊約憑着禮物的輕重,已經隐約猜到了幾分。
“晉王所謀何事?可是……”
“不錯,晉王已經尊貴如此,世上又豈有它物可以入晉王之眼?世叔與尊兄楊仆射,難道便不想再進一步麽?高颎身爲太子師,如今已是左仆射,位極人臣。将來若是太子即位,便是把尚書令的銜給高颎也是大有可能。楊仆射在當朝未能位極人臣,難道到了陛下百年之後,還要繼續忍着高颎麽?
晉王在宗室中僅次于太子,而楊仆射在朝臣中僅次于高颎。唯有合則兩利,才有可能邁過這最後一步,否則此生也就是到此爲止了。”
楊約不置可否,良久之後才苦笑:“賢侄,這番話真不似一個少年人說出來的。也罷,晉王如今有多少把握?”
“晉王不敢說有萬全把握。但是皇後娘娘偏愛晉王這一點,想來世叔和楊仆射也是早就心知肚明了的吧——太子素愛雲昭訓,當年還氣死了太子妃,姬妾多蓄,而此爲皇後所最厭。而晉王德行素著,此番至京皇後娘娘還憐憫秦王被免,恐諸王在外遭人構陷,挽留晉王留京,若非漢王對高麗用兵,東南還需鎮守,隻怕此番晉王便可長居京師了——自古雪中送炭貴,錦上添花賤。若是真正到了晉王萬事俱備的時候,楊仆射再進言,可就值不得如今這許多了。”
“好一句錦上添花!雪中送炭!賢侄妙語,當真令人警醒。”楊約聽了,擊節歎賞,對蕭銑的總結之精辟,也是喟歎不已。聽了楊約反應如此之大,蕭銑才愕然反應過來——貌似“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這兩個成語,其典故都要到宋朝才出現。如今還隻是隋朝,這八個字總結出來,當然是振聾發聩了。
楊約歎賞完畢,接着說道:“既如此,咱也是一條道上的人了。愚叔回去,便勸勸家兄,賢侄到時候可要親自去家兄府上陳說?”
“那便不必了,有世叔出馬,尊兄定然聽從,爲何還要小侄前去多事呢?”
楊約聞言,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你便不想爲你姑父多立功勳?這等大事,若是多奔走一些,将來賞賜爵祿可是不凡,天下還能有何等功勞,比得上這個?”
蕭銑拱拱手,恢複了謙卑的語氣說道:“少卿大人如今已年近五十,楊仆射更是五十有四了。小侄說兩句不太客氣的話——你們在官場上還能剩下多少年月,小侄把這個勸谏楊仆射的功勞全數讓給少卿,将來若是能讓少卿多升一級、快升一級,哪怕隻是從少卿到寺卿,也是無量功德了。在緻仕之前,能夠位極人臣,豈非美事?
而小侄如今才十四歲,能做到從七品下的主簿,已經是萬千之喜了。何況晉王若是成了大業,小侄将來也算是外戚,少年爬的太高,便不怕數十年後功高不賞麽?爲了多享幾年福,少年時還是不要太急躁得好。既然如此,小侄嫌功勞太多,少卿嫌功勞太少,彼此分潤,豈非合則兩利之事?”
此前的對話中,蕭銑一直稱呼對方世叔,現在卻突然換成了以“少卿”的官職相稱,顯然是在強調幾人的年齡、官職品級,提醒楊約注意這個“富貴長久”的問題,顯示自己不想遭遇“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命運。
“賢侄前途,不可限量啊!愚叔自以爲憑着立足朝廷二十餘年的閱曆,可以看透賢侄。如今開來,依然是妄想而已。罷了罷了,隻是愚叔還有一事不明——既然賢侄口口聲聲說不求太早立功高升,以免遭人攻讦嫉妒,可是爲何又要來爲晉王牽線搭橋,與愚叔結交呢?”
蕭銑苦笑一聲,醞釀了一下表情,盡量讓自己顯得癡情一些:“與直接和楊仆射商讨大事相比,結交世叔這件事兒算不上什麽大功勞。而且大事的細節小侄都不知道,将來也不會有什麽危險,所以終究害處不大。當然了,至于爲什麽小侄非要來做這件事情,隻能是因爲即使小侄不來做,晉王也會讓宇文述進京來做的——小侄終究少年人,看不開一個情字,不願心儀的女子落入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手中。”
楊約愕然地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精彩,同時他對于蕭銑的深不可測,也終于消散了大半——不足爲慮的少年人啊!終究是在慕艾之年。居然爲了一個女人,便會影響自己一生的規劃。這個弱點,注定了蕭銑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深沉可怕。
當然,在楊約内心,也有一絲嫉妒和嫌惡:因爲他是一個少年時受過傷,不能行人道的人。人倫之樂,他這一輩子都沒能嘗過,蕭銑居然在他面前提起男女之事,怎能不令他隐隐有一絲怨念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