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堂上聲淚俱下的莫老太太身體佝偻蜷縮,嗓子仿佛突然被捏住一般,方才低頭的莫冠傑猛然擡頭,一雙落寞的眼眸突然閃現出光彩來,嘴唇蠕動,“……阿九。”
在這一刻,莫冠傑很是感動。
坐在堂上的北鎮撫司指揮使按了按額頭,總算不用再聽老太婆‘指證’莫冠傑了。
他不一定在意北鎮撫司上任指揮使陸閻王傳遞過來的照顧莫冠傑的消息,畢竟錦衣衛是陛下的鷹犬,他們隻對陛下負責,就算陸天養對他有提攜之恩,他不用再聽命于陸天養。
可他不能無視神武帝對莫冠傑的關照!
沒錯,莫冠傑在诏獄住最好的牢房,用最好的夥食,這一切都是陛下特别吩咐的。
以爲莫冠傑的靠山是其嶽父姜首輔的人大錯特錯,任誰也猜不出神武帝到底看上莫冠傑哪點了。
莫老太太演得太投入,他在上面坐着偶爾對老太太露出幾分憐憫,無知的人真是可怕。
萬一莫昕怡也來揭發莫冠傑參與謀逆呢?
他是上刑逼供,還是善待莫冠傑?
聽說莫冠傑幼女很有名望,也很孝順,應該不會像摸老太婆一樣無知。
莫老太太把莫冠傑開除宗族,不是莫冠傑的損失。
“傳莫昕怡。”
“遵命。”
特别的人就要特别對待,莫昕怡是長公主殿下最看重的閨秀,這點錦衣衛上下皆知。
阿九邁着沉穩的步伐走上北鎮撫司庭訊大堂,兩側擺放着酷刑的工具并沒吓到尚未及笄的阿九,隐隐約約泛着的血腥氣息讓阿九稍稍皺眉,秀美的臉龐挂了一絲不贊同。
新任北鎮撫司指揮使想過阿九會害怕。或是強裝鎮定,就是沒料到阿九……不贊同,對嚴刑逼供的不贊同?
“拜見指揮使。”
阿九身上沒功名,也沒诰命爵位,規規矩矩的行扣拜禮,跪在莫冠傑身側。
莫冠傑低聲道:“阿九,你不該來。”見女兒叩拜。他心裏很難受。
“我不來。誰爲爹說出心中的委屈和冤屈呢。”
阿九輕聲說道:“爹攤上一個自私偏心的母親已經很倒黴了,我總不會讓爹孤身一人,再攤上一個蠢笨的女兒。”
莫老太太一直對阿九心存戒心。她敢算計莫昕岚,甚至莫昕卿,大多時候對阿九退避三舍,阿九清澈的眸子似能看透她極力隐藏的心事。這一點讓她很不安。
“北鎮撫司是你可以随便來的?”老太太壯着膽子指責阿九,“小小年紀就敢出入錦衣衛。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說錯一句話,你爹會丢了性命的,你還不快快回去!”
“您隻怕不知,當日我爹被關在錦衣衛時。我去诏獄看望過父親。”
阿九斜睨老太太一眼,嘴角翹起弧度,“對诏獄我比您熟!”
“我自幼受父親教誨。自問比您多讀了幾年書,又有娘親言傳身教。懂得幾分道理,回京後,往來皆權貴,亦有名門淑媛爲友,我比您更懂得忠君,比您同父親相處的日子更久,比您更了解父親。”
阿九眸色深幽,語速不快不慢卻擲地有聲,吐字清晰,不急不躁,讓人信服。
“您常年在山東老家,給父親稍口信大多是索要銀錢,田産。父親孝順,即便自己受點苦也不願讓您日子難過。”
“……”
老太太面色極爲不好看,“你東拉西扯的說這些作甚?你爹孝順我難道不是應當應份的?不是我供他讀書,他能有今日?”
阿九不慌不忙的說道:“我并非想說父親孝順您不對,您今日便是把父親趕出莫家,父親也該報答您養育之恩。”
指揮使嘶了一聲,隐隐把握到莫阿九的本意。
“您識字有限,又常年同父親分隔兩地,十幾年間見面不過四五次,我又沒有說錯?”
“……沒有!”
老太太硬着脖子點頭,一腦門漿糊,心中隐隐泛起一絲不安。
”您同父親見面少,書信交流更少,相隔得遠,又時書信來往一次也需要三四個月,父親喜歡的詩詞歌賦,您根本聽不懂,父親結交下的性情相投的友人,您素未蒙面,父親著書詳解經史子集,您連四書五經都有那幾本書隻怕都不曉得,父親同文友爲聖人明訓争論,您也根本聽不懂。”
阿九笑盈盈的問道:“既然如此,父親怎麽會在書信裏同您說起許巍?又怎麽會把同許巍的書信留給您?”
錦衣衛默默點頭,說得好!
“書信是……是我悄悄的留下的。”
“如果是尋常書信,我爹随便放置到有可能,可您手中的書信能證明我爹同許巍有反心,這封書信等同于抄家滅族的鐵證,我爹心智健全,爲人謹慎,就算不把書信毀去,也會把書信藏好或是交給明白書信重要的人保管。數來數去,怎麽也不會落在您手上。”
老太太瞠目結舌,憋屈得夠嗆,突然靈光一現,“也許老二想着最不可能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方才你不是說書信是您偷偷留下的嗎?”
“……我一時着急說錯了!書信是你爹的筆迹,你休想抵賴。”
“這世上總有奇人異事,模仿人筆迹并非難事,我父親最擅長寫楷體,曾經爲在老家讀書的堂哥親自寫過練字的字帖,方方正正的楷體是最容易被模仿的字體之一。”
阿九擡頭同審案的指揮使對視,“我沒見過她呈上的證據,不過我猜書信所用字迹一定是楷體。”
看了一眼攤在桌上的書信,指揮使點點頭,“的确是楷體。”
就算沒有陛下的吩咐,此時審案的指揮使也會偏向莫冠傑了,阿九把小小的疑點無限放大,推斷缜密,讓人信服。
對比莫老太太方才的演技,平淡冷靜的阿九更能取信于人。
“我上哪裏去找人模仿你爹的筆迹?”老太太氣惱的說道,“大人,您要相信我啊,他是我兒子,若不是他有謀反心思,我怎會告發他?虎毒不食子,我……我陷害自己親子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爲十足的好處,某些人可以犧牲一切,出賣任何人,災荒年間易子而食不是沒有過,沒了我爹,您還有大伯父和三叔爲您養老送終,自從我爹被封侯,您一直爲大伯父委屈。”
阿九就差說出老太太連畜生都不如了。
以前阿九會爲祖母偏心而心疼父親,窺得事情真相後,阿九不再指望老天太把莫冠傑當做親生兒子看待,老太太的偏心偏疼也是人之常情,莫冠傑沒福分遇見聖母。
“你胡說!我對老二很好,不好的話,我能隻供他讀書?”
“母親!”
一直沉默的莫冠傑突然鄭重其事向老太太磕頭,“兒子不孝,再留在您身邊平白惹您生氣,有兄長和三弟在您跟前,兒子也可放心了。兒子在官場總有山高水低,連累娘親整日爲兒子膽戰心驚,兒子早已過而立之年,也生養了兒女,理應獨立了。”
老太太面容微變。
“無論兒子這次能不能平安,這家分得好。”莫冠傑擡頭,“若是母親怕兒子連累兄長,幼弟,把兒子逐出莫家,兒子也聽命。”
莫冠傑在關鍵時刻很靠得住,也從不會讓阿九失望。
“大堂上,先說案情,分家還是宗譜除名是你們自家事兒。”
“指揮使見諒。”
莫冠傑緩緩說道,“不讓母親了無遺憾,我沒法爲自己辯白。”
“阿九回去後同夫人說,把賬冊,田産等分一部分給你祖母。兄弟已經成家立業,兒孫滿堂,也無需我照顧。”
“是。”
阿九乖巧的點頭,“銀錢上母親不敢虧待祖母。”
老太太雖然把莫冠傑分出去了,可阿九笃定沉穩的樣子讓她心裏打鼓,莫非反詩案子都無法把莫冠傑趕出帝都?此時很絕沒臉的老太太恨不得莫冠傑一家被陛下砍頭。
“大人,阿九伶牙俐齒,極擅長狡辯,尖酸刻薄,好強争勝,她……對我不孝,時常仗着姜首輔苛責我,您可千萬别相信她,我呈上的書信是莫冠傑親手寫的,絕不是旁人模仿他筆迹,民婦萬萬不敢蒙騙陛下……”
“我還有證據能證明我爹對陛下忠心赤誠。”
“把證據呈上來!”
“懇請大人稍等一會,我已經讓人回去取了。”
“好,本官就稍等一會。”
阿九越過老太太關切的看着莫冠傑,這些日子在诏獄父親身體上沒受虧待,不過精神上有點萎靡不振,再加上老太太鬧出這麽一出,莫冠傑此時心情絕稱不上好。
“阿九,我沒事。”
莫冠傑不算勉強的扯出淡笑,“早料到有這一日,隻是沒料到比我預計的早上兩年。我比你了解你祖母,在心中做過準備。“
“娘在家挺好的,會一直等着您,三哥在外奔波,比以前更沉穩,行事老練許多。”
莫冠傑低頭抹了抹眼角,失去偏心的母親,自己還有妻子,兒女,并不會孤獨無助,不願意讓阿九看出自己的懦弱,“沒有證據無所謂,我有辦法向陛下辯白,你方才陳訴的話足以幫我澄清一二。”
“爹,您放心。”
阿九向莫冠傑俏皮的眨眼,“我早有準備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