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易,哪懂什麽字畫?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和虛竹武功雖高,可是蕭峰于藝文一道卻一竅不通,而虛竹早知這些畫後有本門武功絕學,因此也不去觀看,兩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觀看旁人動靜。
蕭峰的見識經曆在這個世界中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挂着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衫宮女左右。他知這宮女是關鍵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由這嬌小腼腆的宮女發動。此時他便如一頭在暗中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将她制住,決不容她使甚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複、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有無細孔可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着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名。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隻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布局欠佳,便說那幅書法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米蔡書法流播天下,西夏皇宮中也有若幹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顔柳蘇黃平平無奇,即令是鍾王歐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地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過去輕聲問道:“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麽?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緻孤陋寡聞”。
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悄悄跟我說了,行不行?我決不跟人說便是。我女兒還小,長大了有你這麽可愛就好啦”。那宮女見他神情和藹,又贊她可愛,便低聲道:“我叫曉蕾,曉風殘月的‘曉’,花蕾的‘蕾’,不好聽的”。包不同大拇指一翹,說道:“好極!人可愛,名字也可愛”!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将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十分相似,唯年紀略大,衣飾全然不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态飛逸,明豔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便知畫中之人是李秋水了,她跟王語嫣長得十分相似,也因此段譽才會如此驚訝。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隻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着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幹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鹫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隻看得幾幅,心中便知:“原來這是小無相功法,以及白虹掌力精要,想不到李秋水師姐還真聰明,刻在上面練起功來方便許多”。他知這是逍遙派武功的上乘秘訣,倘若内力修爲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他怕段譽受損忙道:“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爲什麽”?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再細微之處也早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和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爲豐滿,眉目間略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那麽溫文婉娈,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
包不同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毫不放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說道:“什麽高深武學?油嘴滑舌的小夥子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瞧着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曉蕾道:“包先生,這些圖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觀之有損無益”。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他本不過逞強好勝,倒也并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隻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擡足,跟着圖形學了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着也發現壁上有圖。隻聽得這邊有人說道:“咦,這裏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裏也有圖形”。各人紛紛揭開壁上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隻瞧得一會,便都手舞足蹈起來。
虛竹深知後果,忙奔到蕭峰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隻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癫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大家别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子,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圖形挖将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運氣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衆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縮手不摸,強自收懾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