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過年時候,東北的氣溫到達了零下三十度左右。真是冷到了人的骨縫裏。七十年代的東北天兒,剛在外面尿尿完都能馬上結成冰溜子。
即便這樣的嚴酷天氣,都不能阻擋夏天的弟弟冬子,出門去招貓逗狗讨人嫌。跟着一群流着鼻涕,褲子上都是雪,大棉鞋也濕乎乎地這般大的孩子,滿村裏瘋跑。
不一會兒的功夫,由于冷氣和呼出的哈氣就能結成霜挂在露出的眉毛上。
夏天也在這種天兒,頭圍着她娘的大圍巾,就露倆眼睛,穿着紅碎花大棉襖、暗紅色大棉鞋,艱難地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
今天她爹娘都去隔壁村吃席幫忙張羅去了。
在農村就這樣。但凡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地,都是彼此之間像走人情似的相互幫襯幫襯。
你三角,他五毛地,趕上能幫把手出點力氣活兒的事兒,大夥兒更是提前去,不裝假偷懶。不過到啥時候都不缺差勁人,也有吃席脫孩子帶爪子的,恨不得全家都去蹭頓飯的人家。但畢竟這樣的人家還是少數的。
在農村生活,大夥兒也講究要個臉面,不能出門讓人背後講究不是?将來孩子說親啥的,被人提起多沒臉面?
前面也說了,從夏愛國同志找對象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他這人好臉面,有點愛驕還有主意兒正。
打比方就算有一天窮地到了叮當亂響的程度了,他都甯可幹活累死他,他都不帶到親戚門口讨飯吃地。用現代的話就是特别有自尊心的那麽個人。
夏愛國同志别看是個農民,但那範兒絕對屬于村裏高大上範兒。所以拖家帶口的去隔壁村吃席這種事兒,夏愛國幹不出。當然夏天兄妹幾個也被從小教育的,在家奸懶饞滑咋地都行,出門都特别會藏拙。
兩個留守的少男少女外加一個流鼻涕讨狗嫌的小屁孩,今兒個算是老貓不在家,耗子上房扒了。今天就撒歡玩兒的玩兒,出門找人唠嗑的唠嗑。夏秋嘛,夏天懷疑找村兒裏半大小夥子去偷摸抽煙了。
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鍾才到了大伯家。這距離遠的,大伯家的房子是夏老頭原來的老房子改的,後來大伯把房頂加了層紅磚,這就顯得比村兒裏其他人家氣派多了。
大伯家小院看着倒是挺規整。推開大鐵門,從旁邊倉房正好出來個駝着背的小個兒子老太太。頭發梳的齊整,衣服雖說破舊,但看上去很幹淨。
“奶奶,甜甜來看你來了。”
“呦,我小孫女來了,咋樣?感冒好利索沒?快進屋,屋裏奶奶燒的可暖和了。”
夏天緊走幾步幫老太太拿柴火。剛一進屋,人還沒看清呢,就有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飄了過來:“我當誰呢?這不爺爺奶奶眼麽前最慣着的小孫女嘛。哎呦呦,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這麽冷的天不在家學林妹妹,出來嘚瑟啥?”
夏天瞟了眼二堂姐夏玲,個子跟自己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單眼皮但卻是大眼睛。眼角處有點兒老輩人說的吊眼燒子。高鼻梁,小薄嘴皮,皮膚略黑,看着就是一副厲害相。總體長相在村裏還是不錯的。
不過跟夏天沒有可比性。難怪陰陽怪調的,經常找夏天茬。
二堂姐拔尖慣了,看不慣爺爺奶奶偏心眼兒,拿自家東西偷摸地給夏天送吃喝。
在二堂姐心中,不就是因爲夏天長的好嘛,爺爺奶奶得到過小姑長的好就嫁的好的實惠,所以心眼兒裏就覺得夏天指定以後也比自己強,也能比自己顧娘家。再加上夏天嘴甜,真是不浪費她的小名甜甜,哄的兩老對她家掏心掏肺的。
每次自家娘知道兩老偏心小叔一家,都被氣的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覺。認爲咋伺候爺爺奶奶都不識交,捂不熱的。
夏玲性格外向,不像老大夏鳳悶葫蘆似的不愛吱聲,所以夏玲沒少聽她媽跟她嘟囔這些。
夏玲因爲聽到這些,再看到爺爺奶奶一提甜甜就樂呵呵的,更是看不上眼了。你說都是差不多年歲的孫女,咋就差别這麽大呢?所以夏玲打十歲之後,多少能弄明白一些人情世故了,就開始變本加厲地見到夏天不是酸兩句,就是想招欺負她。
前幾年還好,一搶那死丫頭的東西或者偷摸打她,她就會哭,也不告狀。最近兩年,這死丫頭學會了頂嘴和告狀。她前腳一走,後腳爺爺就跟自家爹說。夏玲近兩年欺負完夏天就沒撈到過好兒。但也習慣性的嘴裏話會酸幾句。
“玲子,你妹子跟雪裏走半天兒了,你不給倒熱乎水喝就拉倒,還說這沒用的。再說那林妹妹是誰?你别當我沒文化不知道。那是啥好命格啊往你妹子身上安。你痛快回你屋吧,俺們不聽你這些裏個楞。”
夏天樂了,老太太還挺能歪樓,連林妹妹命格都整出來了。
夏玲瞪了眼夏天,大概嫌棄她一來就連累她挨頓說,轉身扭腰就回屋了,你還别說,那身高加上那小腰,扭扭哒哒的走的幾步道還挺吸引夏天眼光的。可惜夏天是女滴。
老太太拽着夏天回她自己住的屋子裏,用手把門關嚴實了,又神神秘秘地看看才進屋上炕盤腿坐着。
夏天一看,這是有情況啊。
原來老太太就愛跟夏天八個卦。老太太也奇怪,不愛跟小兒媳蘇美麗叨叨這些,就愛扯着夏天唠,也不管夏天歲數小能不能領悟透。
你都說老頭老太太偏心眼,人家夏天做的也真到位。從小就聽老太太唠叨,從沒有過不耐煩。仰着一張嫩白小臉,眨着大眼睛就盯着你聽,那小表情透出的信息被老太太理解成了,夏天渴望她給講有意思的事并且還要給講透。
雖然老太太沒文化,但東加長西家短地,那可真是處處是故事。她也需要聽衆,要不滿肚子話不說憋的慌啊。
大兒媳太嚴肅,她跟她說不到一起去。小兒媳剛嫁時還行,後來被小兒子給管的不再跟她唠了。她小兒子夏愛國說這麽傳播小道消息叫傳老婆舌,小兒媳就被管的也不太關注這些了。讓老太太少了八卦的樂趣。
老太太有原則還自認爲有身份。夏老頭當村長時爲了顯得公正還少麻煩,就嚴格要求老太太别跟那些村裏婦女一起東加長西家短的唠嗑,怕傳來傳去地被傳成這是村長夏老頭的意思。
後來老頭下來了,扶着大兒子又上去當了村裏的第一把交椅。老太太終于能跟老姐妹們湊一起扒一扒這個那個的了。可惜養成了那麽多年不在公開場合發表言論的習慣,她也就變成了老姐妹兒裏幹聽不說的形象。
可想而知她精神真寂寞啊,滿肚子那麽多誰家誰家的好故事無處言說。就在這時小孫女橫空出世,從會回應嗯嗯啊啊到後來能傾聽,老太太就有了粉絲,夏天小童鞋。
也許是時間長給夏天磨練地,從小聽奶奶講那過去的事情跟家常便飯似的,她一丁點兒也不煩。
最開始回家還跟蘇美麗學個舌,夏愛國聽到幾次後就抱着夏天教育:閨女啊,以後你記住喽,咱無論聽到别人跟你說什麽,你都要保密啊。
得咧,打那之後,老太太得事先通知,讓她告訴爹媽的,夏天才說。沒說能不能回家傳話的,夏天就跟回收站似的,有時候過耳就忘,有時候自己就吸收了。
老太太先利索的爬上炕,然後去炕櫃裏掏啊掏的,掏出個針線匣子。打開裏面有榛子和松子還有一把大鉗子。
“給,奶給你留的。這玩意油大,你補補。”
夏天也拖鞋上炕了,把有些冰涼的小腳塞到炕被底下,抱着匣子開始用鉗子夾松子。嘴裏還問着:“我大伯大伯娘大哥大嫂呢?”
“你爹娘是不去隔壁村吃席去了?”
夏天點點頭。
“嗯,那你大伯跟你爹娘一樣,也去了。那家爺們跟你爹和你大伯打小玩到大的。估麽着是趁着冬天沒啥活幹,給家裏小子結婚辦席面。他哥倆都得随禮,要說你大哥{這裏所說的大哥是指夏大伯家唯一的兒子夏文}都有孩子了,你哥也該張羅張羅找人定下來了,你娘有個章程沒?”
在農村,他們老夏家都屬于那種晚婚晚育型。而且在村裏還屬于相對生孩子有點困難型。其實就是都愛晚幾年才有孩子。還經常愛老來得子女。
夏小姑都爺奶歲數挺大時才有的。那時候大伯娘伺候小姑子顧自家兒子的。大伯娘在孝順老人方面确實是讓人伸大拇指的。也可以說小姑是大伯娘帶大的,姑嫂倆人感情很深。
但感情深不假,就是沒有共同話題。大伯母人太嚴肅,太死闆,光幹活從不愛溝通感情,所以小姑一般唠家常都找蘇美麗。大事小情跟蘇美麗商量。
按理說蘇美麗跟小姑溝通多,小姑應該更偏向一些吧?但小姑回娘家每次不空手時,還是給大伯娘捎帶的東西最多。可想而知,大伯娘對老夏家的付出确實是值得肯定的。
再說生育晚這事,自己爹娘也是人到大齡了,時隔很多年後才有了現在七歲的夏冬。所以老太太惦記這事兒也不算瞎操心。
“嗯,沒聽爹娘提這事兒,也不知我哥喜歡啥樣的。我哥最近跟我爹學木匠手藝呢,我看他還沒那個心思呢。”
“那也得抓緊了。都多大歲數了?有那結婚早的,孩子都抱上倆了。這家裏現在就我和玲子。你大哥大嫂回娘家了,你大伯娘去你大姐那了。我猜備不住夏鳳那丫頭碰到啥難事了。我看你大伯娘走的時候拿了幾斤家裏的白面。
當初我就不同意夏鳳嫁那麽個窮家,你大伯娘就說你姐夫那人幹活麻利人實在。她啊是看重這些就同意了這麽個人家。
要不說年輕不經事呢!你大姐夫人不錯,但家裏不行啊,那寡母自己帶兒子過幾十年,能是性格好相處的嗎?
你大姐還老實,不得讓人欺負死啊。你說說你大姐下地幹活,她那婆婆就給帶倆窩頭,連口水都不給帶,二十啷當歲的大姑娘家,累的比你娘還老,滿臉菜色,這算啥?
哎!咱家這樣的人家,嫁到他們家了,不知道感恩還欺負老夏家閨女,我看就是你大伯娘太軟和才被欺負成這樣。
你大伯和你大伯娘都說不能找上門去,怕人家說咱家是村幹部欺負人。說是多貼補貼補日子就好了。我看啊,就是那李寡婦拿住了這點,撒潑後發現咱家沒去找她算賬,她就更能作妖了。那李群發也是個窩囊的,都當爹的歲數了,啥都聽那李寡婦的。”
夏天此時聽着奶奶說大堂姐家的事,比記憶裏細緻多了。
記憶裏的大姐都是任勞任怨幹活型的。大伯母不愛笑、不愛跟閨女談心事,大姐的性格就是随了大伯母了。
也是那麽的沉悶,但你得說她大姐是真的很能幹,不像二姐夏玲,一張嘴巴巴地特别能損人還厲害。要是二姐嫁去這種人家,估計自己就能把人家房頂掀了,然後才會回娘家。
不過二姐那人眼光高,她也不帶同意大伯娘給找的這種窮了吧唧的人家。
“奶奶,我爺爺呢?”
“他啊,備不住出去找人下棋去了。就一臭棋簍子,還老愛下,不管他。”
夏天把夾半天攢了的幾個松子瓤放老太太手裏了,老太太又給放回夏天手裏。
“奶奶不愛吃這玩意,上火,你都吃喽,聽話。”
“奶奶你剛才又關門又往外偷瞄地,你這是不是要跟我說啥啊?”
“呦,瞧奶奶這記性。”老太太又去炕櫃那掏啊掏的,掏出個小手絹,打開一看裏面包着布票。
夏天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玩意兒。這個時代買啥都需要有票,一般人家都攢着,不敢亂花。隻有過年過節缺衣少糧時才拿出來。這年月你有錢沒票都買不到東西。所以這票很重要。
“給你拿着,回去交給你娘,讓她年前去縣裏給你買塊花布,就做個棉襖外套,過年好穿新衣裳美美。”
老太太這點東西都是兩個老人自己舍不得用,不定怎麽攢下來的呢。還有可能備不住是小姑每次回來偷偷摸摸給的呢,老太太給她做新衣裳,自己和夏老頭這大歲數都沒一件新的呢!上次她看到爺爺穿着撿小姑夫的破軍棉襖,那麽多補丁都沒件新的。
夏天越想越不是滋味。這東西燙手,真不能要,她不是原來的夏天那麽不懂事,心安理得的認爲爺爺奶奶就是應該對她最好。
夏天心裏熱乎乎的,眼裏也有點熱了,吸了吸鼻子,剛要給老太太塞回去,就聽外屋門“哐當”一聲摔門聲,夏天吓了一跳,眼淚也吓憋回去了,渾身打了個哆嗦。
老太太倒臉色沒變,反應十分迅速,順手拿過手絹包就塞夏天褲腰裏了。然後也不管手絹包能不能順着褲腿掉下去的事,就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