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發展到天啓年間的時候,經濟、政治、軍事等等,整個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已經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全面的崩潰。”
“但是,如果我們要從明朝末年一系列的曆史事件中,找出一個揭開了明王朝滅亡序幕的标志性事件的話。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選擇滿清的入關或者農民起義的爆發。”
“我認爲,真正的敲響了明王朝喪鍾的曆史事件,是發生于公元1625年末的武昌起義。”
——2005年·黃宇仁·《大明王朝的最後十五年》
何祖賢今年三十二歲,是武昌左衛的一個小旗官。要是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他是大明王朝武官系統裏的一個基層軍官,正經八百的一個八品武官。在他的手底下,應該管着十個正兵。
但是現實是,何祖賢隻不過是個普通的農民。比那些普通的軍戶好些,因爲有個小旗官的身份,何祖賢原本不用當一個純粹的農奴。他原本可以依靠耕種自己名下三十畝地爲生。
種地這件事情,對于任何處于農業時代裏的中國人來說,都不是件陌生的或者困難的事情。上至皇帝,下至庶民,隻要是身體狀況在基礎線上的人,都能夠承擔這件工作。
本來,何祖賢可以像他千年前的祖先一樣,靠着辛勤的勞動,艱苦的耕耘,填飽他自己和他的家人的肚子。然後,他和他的老婆繁衍出和他一樣的孩子,将會繼續傳承他和他祖先千年來過着的相同的生活。
但不幸的是,何祖賢和他的那些不幸生活于王朝末期的祖先相同,同樣受到了封建王朝走向末路的過程中,老百姓所必然要受到的不幸。各種征收和加派不斷的增加。更加不幸的是,何祖賢還遇到了千百年難得一遇的自然氣候上的嚴重異常,小冰河氣候。
何祖賢少年喪父,老母親還在世。無論是從道德的角度講還是從人性的角度講,他都必須要盡心盡力的給自己的老母親養老。畢竟,即使生存環境再艱難,何祖賢也是個中國人。他不可能像個倭人那樣,讓自己的老母親走進深山裏去死,以減輕自己的生存壓力。
作爲一個有理智的人,何祖賢實際上并不是很想要很多的孩子。但是,在自然科學,特别是醫學科學,特别是醫學科學中的有效節育手段沒有被建立和普及的情況下,何祖賢并不能控制自己到底能有多少個孩子。即使在自然流産、非自然死亡、遺棄等諸多情況下,何祖賢仍然是四個孩子的父親。
一個七口之家,耕種三十畝土地,在正常的情況下,能不能養活這一家人呢。我們來計算一下。
正常情況下,三十畝水田,每畝田的産量,在沒有化肥農藥和高産種子的情況下,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耕種的話。每畝地的産量,在正常年份下,大約能夠達到兩百斤到三百斤之間。我們往多了裏計算,就算每畝地畝産達到了三百斤的話。那麽何祖賢一年中能夠收獲糧食9000斤上下。
我們按照在沒有任何其他熱量補充的情況下,每人每天需要消耗一斤糧食計算。何祖賢家七口人,每天要消耗七斤糧食。那麽,他們每年就要消耗糧食2555斤。
把何祖賢必須向衛所上繳的五成糧食扣除之後,何祖賢家能夠剩下4500斤糧食。扣掉何祖賢家消耗掉的糧食,何祖賢家能夠剩餘糧食1945斤左右。
從這幾個角度上講,何祖賢這個有着三十畝水田的七口之家的日子還算不錯,居然每年還能結餘近兩千斤的糧食。這樣的生活應該是還可以的。
也就是說,何祖賢這個大明朝的八品武官的日子,雖然沒有我們現象的現代社會的基層軍官那麽美好和惬意,但是,基本上也是能過的去,大體上還不錯的狀況。
我們必須認識到的是,何祖賢原本的日子,雖然沒有像上面那樣,像我們在理論層面上推導出的那麽好。但是,在萬曆中期以前,何家的日子确實也和那樣的生活差不多。何祖賢的父親甚至在那個時候贊助了何祖賢的一個叔叔讀書,考上了秀才功名。
但是,就像在原本的時空裏,大明朝還有二十來年才會滅亡一樣,何家的日子也不是一下子就過不下去了。隻不過随着時間的發展,随着何祖賢父親的去世,何祖賢成爲何家的頂梁柱之後,何家的日子一下子好像就過不下去了。特别是随着大明朝整體狀況的糟糕,何家的日子正在走向更加艱難的境地。
首先就是上繳的糧食變得越來越多。大明朝的衛所制度規定,軍戶耕種的農田是不需要上繳皇糧國稅的。這一點确實是這樣的。何祖賢不需要繳納任何的皇糧國稅。但問題是,就像從萬曆末年開始,朝廷不斷的增加稅額,進一步的盤剝本來就不多的自耕農和越來越多的佃農一樣。大明朝的衛所武官們,也在随行就市,不斷的增加衛所兵的軍糧上繳負擔。
是的,作爲軍戶不需要承擔皇糧國稅。但是作爲軍戶,必須向各級上級上繳相應的錢糧。當然了,這些要上繳的錢糧不叫皇糧國稅,他們換成了許多不同的名目。但是,他們在本質上沒有太大的不同。
而且,老天爺好像故意在和何祖賢作對一樣。從他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之後,幾乎年年都有各種各樣的自然災害降落到何家頭上。洪澇、幹旱、低溫、冰雹、霜凍,雪災,蝗災,隻要是個能叫出名字的災害,何祖賢好像年年都要經曆上一個。有時候甚至是兩個、三個。
何祖賢家名下的那三十畝水田,就這樣,今年三畝,明年五畝,後年八畝的,逐漸的轉變主家。他們從何祖賢的名下,一點點的轉移到了他所在千戶所的千戶的名下。
雖然土地的所有權發生了改變。但是,耕種土地的人并沒有發生什麽變化。何祖賢和他的大兒子、二兒子,仍舊在耕種那三十畝的水田。何祖賢一家仍然在承擔着變得越來越多的征收和越來越頻繁的災害。何祖賢本人雖然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爲什麽會變成這樣。但是,他仍舊拼勁了全力,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讓自己的家庭回到幾十年前,他父親當家時候的狀況。
武昌府的冬天本來就不怎麽好過。即使在正常的年月裏,你也需要一件棉衣服才能過冬。更何況是在小冰河氣候下的明朝末年了。
但是,現實對于何祖賢以及上千個和何祖賢狀況相同的武昌左衛的軍戶家庭,是很殘酷的。别說是棉衣服了,就是最便宜的枝江布做的單衣,他們家裏也沒有一件完整的。
何祖賢和自己的老母親、妻子以及四個孩子,一起抱着稻草,卷縮在他家那幢年久失修四面漏風的草房子裏瑟瑟發抖。一方面是因爲饑餓,一方面是因爲沒有什麽有效的禦寒手段,何家屋子裏的七口人全都一言不發。一種特别的寂靜,籠罩着這幢房子。
實際上,要是這個時候有人經過武昌城内的平民住宅區的話,就會發現這種隐藏着某種絕望情緒的寂靜是連成一片的。因爲平民,窮苦人在所有的中國城市相同,在武昌這個湖廣地區的省會城市裏,同樣是占絕大多數的。所以,你會發現,整個中國在初冬時節,都籠罩在這種無聲的絕望中。
何祖賢真的很不喜歡現在房子裏的這種寂靜。
何祖賢的父親,是整個武昌左衛裏爲數不多的,不是高級武官的家丁,但是卻有着一身武藝的人之一。因爲以前何家的家境還算不錯。所以,何祖賢自己也和他父親學了一身的武藝。在近十年前,何祖賢曾經随着部隊鎮壓過一次武昌府附近的一個村子的抗稅“反民”。拿着木質的鋤頭和木鍁的農奴,肯定不是拿着生鏽了的鐵制武器的農奴的對手。
當“反民”被鎮壓之後,何祖賢領着一小隊士兵執行上官下達的,割腦袋記軍功的命令的時候,那些一臉麻木和淡然的蹲在地上,等着士兵們前來割腦袋的“反民”,就是在類似的一片寂靜中,被和他們一樣的,不過是有組織的拿着正經武器的農奴們,割掉了他們的腦袋的。
從此之後,何祖賢就再也沒有熱衷于自己原來的建功立業的想法了。他再也不會積極踴躍的參加這樣的行動以實現自己繼承自自己父親的“殺敵報國”的人生抱負了。
與此同時,何祖賢變得對任何的寂靜都非常的敏感和讨厭了。
看了看和自己一樣,抱着稻草在床上發抖的母親、妻子和孩子,何祖賢想要說出點什麽來打破這種寂靜。但是,他把自己的嘴張了又張,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本來,頂門立戶,給自己的老母妻兒吃飯糊口,這是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責任。可是,自從何祖賢真的成了何家的一家之主後,土地、積蓄,就那樣在他的手中一點一點的消失的幹幹淨淨。到了今天,何家在他這個一家之主的主持下,竟然變得有上頓沒下頓,甚至連上頓都沒有,全家人連續餓了兩天的情況了。
何祖賢想要張嘴說出些什麽。可是,一種巨大的羞愧感、恥辱感從他的胸口升起,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正當何祖賢的家人被他好像要說什麽的表情吸引住了目光,何祖賢本人陷入了一種被所有的家人用目光看着,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的尴尬狀況中的時候,衛所大校場的鍾聲響了起來。
因爲這個代表着所有軍兵立即趕到大校場報道的鍾聲,太長時間沒有敲響過了。以至于很多人都想不起來這個鍾聲代表了什麽意思。不過,這陣鍾聲卻給了陷入尴尬中的何祖賢一個離開的借口。
就這樣,何祖賢穿着一身勉強算是衣服的,破破爛****乞丐強不到哪裏去的軍服,哆哆嗦嗦的朝着大校場趕去。
在前往大校場的路上,何祖賢遇到了很多本百戶和本千戶的士兵們。他們都是和何祖賢一樣的狀況。他們的身體在冷風中哆哆嗦嗦,他們對于突然敲響的鍾聲感到摸不着頭腦。
到了大校場之後,何祖賢發現幾個在本千戶裏和他比較熟悉,和他一樣身上有些武藝的年輕人,被綁在大校場的台子上。和普通軍戶們隻見過兩面的湖廣總兵顧大老爺的幾個親兵,正在押着他們。
用了很長的時間,何祖賢才高清楚發生了什麽。原來,因爲已經半年沒有發過一個銅子兒的饷銀,那幾個軍漢爲了吃飽肚子,居然跑去搶劫,裝着湖廣總兵顧大老爺要往外販賣的糧食的糧車。這七個人也不知道長了一顆什麽樣的膽子。隻有七個人,居然敢去搶劫三十多個全副武裝的顧大老爺的家丁守衛着的糧車隊。
就這樣,這七個人除了有一個人逃跑了之外,剩餘的六個人被抓了起來。爲了要給所有的窮棒子窮軍漢們提個醒兒,教導教導大家規矩。總兵大老爺決定在整個武昌的所有衛所軍戶面前,處決這六個膽大包天的反賊。
不管是衛所裏面,還是衛所外面。最近幾年,因爲搶劫糧車,搶劫糧店等原因被處決的老百姓和衛所軍戶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了。對于何祖賢來說,他對于這種事情已經完全的麻木了。
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今天的何祖賢,看到幾個和自己很熟的本千戶的軍戶要被砍掉了腦袋的時候。他那被饑餓和寒冷壓制的已經完全麻木了的感情,突然間變得激烈了起來。
一種特殊的,何祖賢叫不上名字的情緒,緊緊的抓住了何祖賢的心髒。這種情緒,讓何祖賢想要大聲的喊出來,劇烈的叫出來。這種情緒,像一團火焰一樣,灼燒着緊緊纏繞着他心髒的饑餓和寒冷,讓他的血液沸騰了起來。
站的離木台很近的何祖賢感到自己的嘴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一樣,在幾個家丁老爺就要處決那幾個軍戶的時候大聲的喊道:“殺人有什麽了不起的!倒是糧饷什麽時候才發啊?”
話剛一離口,何祖賢就後悔了。他一下子就想到,這種犯上的話,不應該是他說的。
可是,還沒等他繼續想下去。他就聽到,他身邊的幾個人像約好了一樣,一起向台上喊到:“對啊,糧饷什麽發啊。”
這句問話,好像一塊石頭被投進一個平靜的池塘一樣,引起陣陣漣漪。先是從何祖賢周邊開始,然後轉眼就傳遍了整個大校場。
兩千多個軍漢開始一起向台上變得驚愕的官員和家丁們質詢一個相同的問題:“糧饷什麽時候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