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要你們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拿出來背一背。我記得可是很清楚,上面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可是,這個時候,有的同志就更迷糊了。他們會想,‘那麽爲人民服務,是不是就和黨的紀律相沖突了呢。’”
“面對有些同志的疑惑,我還是不說話。我要讓他們把《黨章》拿出來溫習溫習。上面是不是清清楚楚的寫着,‘複興會是人民的先鋒隊’。就是忘記了這句話,《黨章》上面的‘三個代表’是什麽意思?你也忘記了麽?”
“我說這些話是要告訴大家,人民群衆說的對的時候,我們複興會的黨員幹部當然要聽人民群衆的意見。可是人民群衆不總是正确的。比如說,我們就經常遇到災民們争奪救濟糧,導緻人員傷亡的。這就是人民群衆落後的地方。這種時候,我們就得使用一切手段維持秩序。因爲從根本上講,我們還是爲人民群衆好,不想人民群衆出現傷亡。”
“再比如說,我們在各地區開展的衛生清潔運動。個别黨内的同志就對我,人民群衆對此意見很大,說了很多類似‘管天管地,還想管老子拉屎放屁’之類的怪話。搞這個運動要使用很多人力物力,還給老百姓帶來了很多不便,是不是不要搞了。”
“當時我就問他,我們搞衛生清潔運動,雖然使用了一些比較強硬的手段,比如罰款啊,比如遊街啊,比如蹲黑屋子之類的。可是,是不是我們搞了衛生清潔運動之後,人民群衆的生病率就大規模下降了啊。”
“什麽叫做‘三個代表’?什麽叫做複興會黨員的先進性?這就是了。”
“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我們都要承認,目前階段,因爲文化普及度還遠遠不夠,因爲生活水平還沒有全面的提高。所以,人民群衆的素質都比較低。不是我在這裏嫌棄人民群衆,而是從唯物主義的角度出發,這就是事實。”
“所以,作爲受過系統教育,作爲有着先進知識,作爲有着教育人民、領導人民的使命的複興會,必然要制定一些目前看起來麻煩,但是長遠來說,對人民群衆有好處的政策。是的,這些政策人民群衆目前還不理解。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說,最終受益的還是人民群衆。我們制定和貫徹這些政策,歸根到底還是更好的在爲人民服務。”
“我們這次之所以要進行‘黨員先進性’的教育,原因就是要整頓黨内一部分思想迷糊的同志的思想,全面的提高黨員幹部對于黨的章程,黨的綱領,黨的政策的理解和認識。因爲歸根到底,我們想要更好的爲人民服務,不僅需要我們保持黨的先進性,更需要我們正确的認識我們複興會的使命,”
——1624年·王書輝·《保持黨員先進性和爲人民服務》·《複興會第四次整風運動文集》
陳保生今年五十歲了。在村子裏的農民夜校裏,他學會了一句詞兒,叫做“五十知天命”。據那個複興會的小先生的解釋,這話的意思是說,人活到五十歲頭上,就已經積累足夠的經驗,能夠根據這些經驗對世界的規律進行總結,使用這些規律對事物的發展進行判斷了。
他對于這些解釋不是很理解。不過那位小先生後面的話,他就聽懂了。因爲那個小先生舉了個例子。他說,比如一個人活到五十歲了,一般身體上就會有很多毛病。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的。不過,這個人卻可以根據自己的身體好壞,判斷哪天有雨,何時刮風了。
陳保生當時的想法有兩個。一個是他覺得,這學問上的事情,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在廢二遍事。一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道理,偏要說的那麽奇怪,讓人聽不懂。他的第二個想法就是,自己的身體狀況真的像那個小先生說的,越來越囊乎了。今年得弄一頂兔毛帽子才好過冬。
本來,陳保生已經五十歲的人了,并沒有人硬逼着他去夜校學習。可是,陳保生還是堅決的要去聽課。原因也不是别的,因爲工作組裏面有規定的。
隻要每天能記住五個字,月底考核的時候,能把一百五十個字寫出來的,就能領到三十斤白米。能把一百個字寫出來的,就有二十五斤的白米。能把八十個字寫出來的,就能得二十斤白米。要是能把六十個字寫出來的,就能拿回家十斤白米。
村裏不是沒人嘲笑陳保生沒出息,爲了幾斤白米和年輕人一起上課的。可是,陳保生活了五十歲,别的本事他沒學到,隻是有一項本事他學到了。那就是窮人是不能講臉面的。整個陳家灣裏,隻有他一個人活到了五十“高齡”,原因就是陳保生有不要臉這項本領。
地主打他,他就跪地求饒,連哭帶唱。同樣當佃戶,他挨得鞭子最少。
家裏沒了糧食,他就跑到地主家去借糧。朝着比自己年齡小十幾歲的管事,他一口一個老叔,叫的一點兒也不臉紅。過同樣的日子,陳保生的老婆孩子無論什麽樣的年成都沒有餓死。
遇到進村子征稅的地痞,陳保生就能拉下臉來,躺在地上抱着人家的大腿叫爺爺。别人交不起皇糧國稅會被拉走戴大枷,活活的站死。他陳保生因爲認了幾個好爺爺,就能挨幾鞭子就回家。
對于陳保生來說,他不知道後世有個叫李宗吾的,開了什麽《厚黑學》的宗派。沒文化的陳保生,也不可能把厚黑學作爲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對于他來說,無論做什麽樣的事情都可以。隻要能夠讓自家人多吃一口糧食,多緩一口氣,能夠對付活下去,就可以了。無論在什麽時候,陳保生的心裏都隻有“活着”,這一個簡單的意識。
可是即使如此,在複興會工作組進村召開批鬥會批鬥地主的時候,陳保生卻是第一個走上台去,罵地主揭發地主的。在本村的地主,他的本家陳老太爺被吊死之後,他還是最後一個離開,在離開前還用鋤頭狠狠的敲爛了陳老太爺的腦袋,以确保他真的死了的人。
當時,在晚霞下,努力的高高的掄起鋤頭的陳保生心裏,一點都沒有複仇的意思。他隻是要确定陳老太爺的死亡,以此确定自己欠下的,十輩子人也還不完的高利貸,真的消失了。
在陳家灣,不少人說陳保生是個不要臉的窩囊人的。也有個别的人說陳保生有心眼兒的。可是,陳保生對于外人的話一點兒也不在乎。佃農陳保生有個最樸素的信念,“活下去就是勝利”。那些要臉的,要志氣的人,不是都死在他前面了麽。
當然,陳保生也絲毫不會對自己的做法沾沾自喜,或者覺得自己比别人聰明。畢竟,活下去這件事情,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體力和腦力了。他并沒有精神去想那些别的沒用的事情。
活到四十八歲那年,陳保生的日子終于松快了起來。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在那一年,複興會的人來了。
雖然身體疲憊,雖然渾身無力,雖然沒有精神,可是,陳保生還是多年來,第一次受到了一場巨大的震動了。隻不過是三十來個小後生,就那麽拿着火槍(步槍)和火罐(手榴彈),把家裏養着幾十個家丁的陳老太爺一家降服了。
最開始陳保生還覺得,陳老太爺一家倒黴了對于自己不見得是什麽好事情。一到青黃不接的時候,自家想要借糧食的話。交稅的時候,自己想要借銀子的話。沒有了陳老太爺,自己該向誰借呢。
好在,陳保生的擔心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因爲複興會宣布,要給每家每戶分地,按人頭,每人分五畝地,居然還隻收三層的糧食。皇糧國稅都由複興會的人承擔了。
因爲家裏一共有五口人,陳保生成了一個有了二十五畝地的人了。看到複興會真的給大家分了地,複興會真的把陳家的賬簿全都燒了。陳保生才會一定要确保陳老太爺的死亡。
不過,開批鬥會的時候,陳保生心裏一直是很急躁的。對于他來說,複興會的後生們幹仗的時候很爽利,殺人的時候卻很磨蹭。
明明是人人都和陳老太爺家有仇。複興會的人偏偏要給大家算什麽啰啰嗦嗦的賬。這哪有什麽必要。分了地的大家,都急沖沖的想要把這事情敲定下來。就是陳老太爺過去是個活菩薩,現在大家爲了保住分到的地,也得讓他去西天啊。
陳保生還是在後來才搞清楚複興會爲什麽喜歡廢二遍事的。因爲複興會的法統和大明朝的法統不一樣。複興會告訴大家,不是因爲陳老太爺有很多地,所以才要審判他,而是因爲陳老太爺弄這些地的手段,都是違法的,所以才要選什麽莫名其妙的人民代表,把陳老太爺送上絞刑架。
對于這些東西,陳保生根本就不在乎。他就是爲了多賺些白米,才會去聽課。這些話都是複興會的小先生,在夜課上講的。
說句心裏話,今年五十歲的陳保生,是從心裏覺得日子好過了。身上沒債,家裏有地,囤裏有糧。雖然賣糧的收入逐年在減少,但是,把糧食賣給複興會,總會比賣給别人多賺十幾個銅子兒,一塊半塊鋼镚。
(複興會的糧食收購價格,永遠比市場價高一些,但糧食收購的市場價格卻在年年降低。複興會糧食出售價比市場價低得多,雖然糧食出售的市場價格年年都在增高。)
(不過複興會不允許糧食自由流通。對複興區居民的糧食購買,複興會采取限制政策,每人每年購糧不得超過五百斤。老百姓可以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但是想要靠糧食賺錢是别想。)
三年下來,陳保生不僅吃得飽穿的暖,臉上見肉腰杆變直了。家裏也存下了幾十塊銀元。聽了複興會的小先生的話,知天命的陳保生,産生了強烈的想要買頂帽子的想法。他過去就看過村裏不少人,冬天裏戴了頂兔毛帽子的。可是,因爲摳門的習慣,他一直沒舍得買。
“不過是一塊鋼镚,十個銅子兒的事情。我也要買一頂帽子冬天戴,畢竟我是天命之年的人了。”陳保生暗暗決定道。
夏收早就結束了。秋糧也已經在地裏種好了。現在家裏隻剩下些放水澆地和除草之類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一般自己的老婆就能做。所以,在第二天一早,陳保生往褲裆裏藏了兩塊鋼镚,出發前往縣城。
對于現在枝江縣的人來說,縣城可不再是一個地方。在他們心中枝江縣有三個縣城,一個是老縣城。一個是新縣城(複興城),一個是商縣城(枝江商盟工業區)。對于陳保生這樣的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嘴裏的縣城指的就是複興城。
七月天是非常熱的。可是,陳保生走在路上,卻輕松的很。對于現代人來說,陳保生的輕松,可以說是一種由内而外的輕松。家裏有了地,有了糧,存了錢。三個孩子,大兒子在複興會的廠子裏做工人,二兒子和小女兒在複興會的學校裏念書。自己和老婆輕輕松松的就能種二十五畝地。
收成一年比一年好,糧食打的一年比一年多。這樣的日子,真的是讓陳保生從心理到生理,都非常的松快。
從另一方面講,陳保生腳上的藤鞋和陳保生腳下的三合土路面,也都讓陳保生走的很輕松。藤鞋是自家老婆做的。别看那婆娘長得醜,可是手可是真巧。拿藤子編好鞋底和鞋幫,再用帆布做好鞋面。最後用軟稻草成鞋墊墊上。走起路來,腳丫子又舒服又輕快。
至于這條路,陳保生走着的時候,心裏也是有些小感慨的。當年工作組的後生們拿出糧食來雇傭大家修路。不少人,包括他自己,還在心裏嘲笑複興會的大頭。
可是,如今走在這結實平坦的路面上的時候,陳保生不得不贊歎複興會對老百姓可真好。
分田分地不說,居然自己出錢給大家修路,這王書輝可真是個好老爺啊!
是的,對于陳保生這樣的老百姓來說,他們仍舊隻覺得,複興會的會員是王書輝的好家丁好管事,王書輝是個好老爺。不得不說,對于這個問題,王書輝本人是相當遺憾的。
陳保生不是第一次到複興城了。過去的時候,因爲不放心被領走的小兒子,他曾經進過一次複興城,到學校裏去看望自己的小兒子。還有一次,是因爲要和自己的大兒子分說土地的事情。
那一次,是因爲他的大兒子從臨時工變成了正式工人,所以複興會要收走大兒子名下的土地。陳保生因爲在夜校裏學會了些算術,同時在算術學的比他好的大兒子的幫助下,算清了五畝地和一個工人的工資之間的多少,最終才同意了大兒子在城裏當工人的。
想要進城,先要經過一個叫大營房的地方。陳保生不知道爲什麽這個地方叫大營房,因爲這裏根本就沒有當兵的人存在,而是一個很大的工人宿舍區。(原本是複興軍在複興城外的營房。因爲複興軍規模的擴大,現在已經興建了新的營地。原營地被劃給工業處,作爲工人宿舍了。)他的兒子陳大就住在這個地方。
陳家灣離複興城才十裏地,所以,走到大營房的時候,陳保生身上的力氣還很充足。因爲他知道這個時候兒子和兒媳肯定都在廠子裏上班,沒有在家。所以,他就徑直離開大營房,朝城裏走去。
不過,有一個事情,一下子讓陳保生停住了腳步。因爲他突然産生了想去看看熱鬧的沖動。
陳保生想看什麽熱鬧呢?他想看看城外火車站裏的火車。因爲上一次陳保生進城的時候,他的大兒子就領着他來火車站看了一次熱鬧。火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一直念念不忘。
看看日頭,時間還很早。摸摸肚子,力氣還很足。陳保生決定,在進城買帽子之前,要到火車站再看看火車。
目前,因爲乘坐火車的人還非常少,所以,複興會執行的是上車買票的制度。這樣一來,複興會枝江火車站的管理就比較寬松。像陳保生這種到火車站裏看熱鬧的人着實的不少。
王書輝最開始是想用現成的火車站管理制度管理車站的。可是,考慮到用火車給老百姓開一開工業化的眼界的想法,複興會才采取了開放式的火車站管理制度。
陳保生站在白線外面,看着火車從眼前“飛一樣”(對他來說)開過,一直張着自己的嘴。不過,對于自己旁邊一個人說的“這火車趴着跑都這麽快,要是站着跑得有多快”的話,陳保生心裏是呲之以鼻的。
在陳保生看來,火車之所以是火車,那是因爲火車是使用火輪馱着走的。那自然是越多的火輪在地上,火車才能跑的越快。對于這種把火車當成人來比較的想法,陳保生是暗暗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