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些地方,都是權力的空白真空地帶,當今包括趙國公在内,絕大多數人即沒有意識到這些空白地帶的重要性,權力觸角也沒有延伸到這裏,在空白地帶發力,不會去瓜分趙國公和朝廷的已有蛋糕,以免觸動他們的權力神經,招來目前蕭家抗不住的壓力。
比如說如果現在進三省,那蕭家就會成爲趙國公一派最直接的政敵,長孫無忌必然傾全力對付蕭家。這是目前的蕭家暫時抵擋不住的。
和在已經有了無數魚龍,顯得過于擁擠的朝廷裏争權奪利相比,搶占目前的空白地帶,非但風險直線降低,将來一旦成功,付出和收益的比例也更大。
說到底,大唐沒有什麽太多好去改變的,蕭庭想做的,于國家而言,是錦上添花,于自己而言,是依附在這顆參天大樹上,不斷的壯大自己,最後達到一種和朝廷相互依存卻又超然物外關系。當然,這段路還有很長要走。
基于此,蕭庭雖然明面上從不關心對朝政,甚至對于李郎中提出的‘家族權力’之争,也是盡量的用打比方的方式輕松一筆帶過,但暗地裏,卻通過高陽和蕭守道這些關系,注視着朝廷的一舉一動。
西征大軍這次出發的本就很倉促,雖然有梁建方被伏擊的導火索在裏面,但在蕭庭看來朝廷目前内部尚且不穩,實在沒有做好打一場舉國大戰的準備,正常的方法一般是用絕對的國力優勢保持對于賀魯部的威懾,然後盡快解決内部問題,再積蓄個兩三年的力量,做好萬全準備之後,以舉國力量一舉蕩平賀魯部反叛,就像當年李世民對付突厥的策略一樣。
之前的所謂雇傭兵懸賞,也正是基于這種思路,把給賀魯部添亂防止他壯大的事情,通過花錢的方式交給外人去做,成敗其實都無所謂,關鍵是給朝廷争取一兩年的和平時間,趁着這個機會盡快的處理内部權力劃分。在這時候,朝廷忽然動用全國之力,派程知節率大軍出征,與賀魯部決戰,也許在國人看來揚眉吐氣,和在明眼人看來,時機上實在很勉強。
蕭庭一開始隻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跷,後來也琢磨過,說不準是自己判斷有偏差,賀魯部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強大。
但今天和李績一番對話,李績雖未言明,但已經暗暗的提醒了蕭庭,西征大軍一定會失敗。
一場尚未發生的決戰,優勢一方就已經注定了失敗,原因隻有一個。蕭庭幡然大悟,這一場西征,打的根本就不是軍事,而是政治。
或者幹脆說,太極宮裏的李治陛下,派這十萬人出征,打的根本不是賀魯部,而是打掉他對于朝廷軍權的憂慮,一戰之後,徹底掌握軍權。
蕭庭不是什麽悲天憫人的聖人,可想到這裏,也忍不住的皺起了眉頭,想到前幾天勸裴行儉的話,更是覺得荒謬。國家内鬥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觸動了國本,早就脫離了去蕪存菁的底限,大唐盛世光鮮的水面下,正在走一條危險的鋼絲。
“咱們這些個人,常聽什麽棟梁股肱之臣的贊譽,就以爲自己一身擔着朝廷,國家掌握在自己手裏。這念頭可是危險的很,說到底,朝廷大政,不是什麽三省,不是什麽一品二品的中樞大臣,隻決于一人之心。咱們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最大的盡忠報國了。”李績淡淡的掃了蕭庭一眼道。
從他的話裏,蕭庭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堅定的保皇派。和之前認識的那些人不太一樣,老李的話語中,透露出來一股子隐藏着很深的愚忠,不好說這種愚忠是好還是壞,但蕭庭有種預感,這樣的人,在關鍵時候,會把皇帝的利益淩駕在一切,甚至是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之上。
從某種方面說,李績是個很複雜的人,交情、親情、恩仇,甚至是利益,能對他構成一定程度的影響,但絕對無法控制住他,和他打交道有一定的危險性。但換一個角度,他其實也是個很簡單的人,在他面前,隻要牢牢的把握住一條原則:保皇。
好在,目前蕭庭就是一個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的保皇派。
“隻是可惜了那十萬健兒,還有盧公。”蕭庭想了想,苦笑道。
“同樣是爲國盡忠,又是死于刀兵之下,沒什麽可惜的。至于老程,他要是想不明白這點,那這些年算是白活了,還不如死在戰場上。”
李績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把話題重新轉到正題上:“适才問你的話,你怎麽看?”
“英公已經提點的這麽明白,再看不清,那我就是瞎子了。”
蕭庭苦笑了一下,道:“商事監會盡快運作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商人捐款,參加明經。我這個左使,接下來的第一要務,就是給朝廷弄錢。”
西征一戰,是軍權的争奪戰,李治和長孫無忌争奪軍權的代價,除了那十萬大軍,還有錢,無論誰‘打赢’了這一仗,國庫都會真真切切的縮水一大截。
在沒有做好準備的情況下匆促打這一仗,把本就不豐的國庫本徹底打的見了底,朝廷在今後幾年之内,财政上都會捉襟見肘,更不要提再次出兵滅掉賀魯部了。
綜合這些分析下來,李治在各方面條件都不成熟的條件下忽然下旨,倉促組建商事監用心不言而喻。
說白了,朝廷卻錢,李治缺錢,但又不能加重農民負擔,農民也沒幾個錢,于是要通過這個商事監,從商人頭上,給朝廷弄錢。
商人變成了朝廷眼裏的大肥豬,此時不宰,更待何時?至于以前說的發展商業的問題,蕭庭估摸着,李治未必不想,但現在還顧不上,所以如今的商事監,雖然挂着個六監之一的名頭,但看上去,更像是個圈了錢就閃的皮包公司。
不過話又說回來,皮包公司也是公司,商事監無論怎麽說都是六監之一,皇帝直屬部門。印信乃權柄,既然朝廷給了一方大印,這商事監最後怎麽發展,卻是要看蕭庭的了,是挑戰,也是機遇。
聽蕭庭直接把‘錢’這個字提出來,李績微微一笑,頗爲滿意的點點頭,然後語重心長的說:“修齊能明白這層道理,可見陛下選人是有眼光的。錢這東西,說它沒用,它就沒用,留不住風燭殘年,也保護不住富貴榮華,于你我而言,金山銀海也不如一份聖眷;可反過來說,朝廷政務要花錢,打仗養兵要花錢,安民救災也要花錢,事事都離不開錢,要是一個國家沒了錢,也就離着傾覆不遠了。修齊你年輕,有些氣盛在也所難免,可終究還是望你能體諒陛下。”
年輕,所以對于李治和長孫無忌這種用十萬大軍的命博弈的手段,蕭庭很是不以爲然,甚至有些厭惡。但李績說的也在理,不體諒又能怎麽樣呢。
現在也不是談體諒不體諒的時候,蕭庭微微皺了皺眉頭,總不能整個朝廷的花銷,都想着從商事監頭上出吧。自己可沒這本事,大唐的商戶也經不起這樣恐怖的盤剝。
想了想,道:“英公,還有句話,我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李績像是看出來蕭庭心中的顧慮,擺擺手,笑道:“也怪老夫,适才說的有些沉重了。你放心好了,朝廷還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就是真到了那一步,也不會竭澤而漁,這話是年前入宮的時候,陛下親口跟我說的,你這個商事監,先一步步來。”
有了這話,蕭庭心裏算是有了底。
從這次談話裏也能看出來,李績和皇帝的關系着實不是一般的親近,西征大軍注定失敗,這種事是國家最高機密,事前恐怕隻有皇帝和李績兩個人知道。
甚至有可能,就是眼前這個老家夥給皇帝支的招。
想到這裏,蕭庭心中歎了口氣,心想既然讓我曉得了這個大陰謀,那也算是第二寵臣了吧?也是第二個被死死綁在皇帝這條大賊船上的人。
兩人又聊了一會不太相幹的事,蕭庭想就着西征和商會的事,多從老李那裏得些消息,不過老李的嘴很嚴,不該說的一句話沒說,蕭庭試探了兩次,都給李績不動聲色的擋了回去,蕭庭也就沒再繼續。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李績就要告辭,還沒出院子,李績拍了拍蕭庭的肩膀,道:“修齊你也不用想的太多,老夫送你句話,也當是多謝你救了敬業一命。”
“躬聆教誨。”蕭庭抱拳道。
“不算是教誨,等有一天,你到了我這年紀,我這位子,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我隻不過是提前跟你說而已。”李績淡淡一笑:“其實,什麽政務軍務民生人事,一大堆亂七八咋千頭萬緒的紛繁,其實說到底,這些玩意都是連在一塊的,看事情從上往下看,從全局看,這裏面的紛雜就不難理清楚。”
換個人說,這話等于屁話,什麽都沒說,但從李績嘴裏說出來,就是另外一種味道了。
蕭庭琢磨了片刻,沖李績一躬倒地:“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績哈哈一笑:“等什麽時候,你們這些年輕的,不但明白了,還能給理順處置妥當了,我這老頭子也就該真正的享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