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作爲大理寺主官,大理寺卿對于‘秉公執法,依法辦事’這句話的理解,遠遠要超過一般人。尤其這兩句話,是秘書監長孫沖送給他的,其中所含深意,就更值得人琢磨。
長孫沖是什麽人?趙國公的嫡長子,将來要繼承趙國公爵位的人,和被告長孫诠還是不出五服的族親,這層關系是無論如何也割不裂的。雖然據說長孫沖和蕭家關系不錯,長孫沖也向來不攙和朝政,是個閑散貴人,可無論如何,也萬萬沒有幫着蕭家對付長孫家的可能。
那他說的這個‘秉公執法,依法辦事’到底是什麽個意思?
這裏面的味道,要是不琢磨透了明白了,那可不好貿貿然的就審案,一個不留心,說不定就把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審沒了,變成别人對自己‘依法辦事’那可不好。
于是在接到宋大頭的狀子之後,大理寺卿沒有第一時間開堂,而是叫來了一個心腹幕僚。
“東翁莫急,依着我看,這事就一個字,等。”幕僚摸着兩撇老鼠胡子,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
“等?等什麽?”
大理寺卿微微一愣:“你的說,拖着不辦?這怕是不行,朝廷有規制,案子不能久拖。要是一般百姓的案子也就罷了,拖上個一年半載也能糊弄過去,可這裏面牽涉到蕭家和長孫诠,他們兩家鬧到這一步,已然撕破了臉,不會這麽善罷甘休。這兩位都是能上達天聽的人物,要是我拖延不辦,說不定他們一道彈劾,連我也參了。”
大理寺卿在長安城裏混了這麽多年,官不小,膽子卻不大,多年來爲官,就得出兩個心得,第一是誰都别得罪,能和稀泥就盡量和稀泥;第二條是甭管什麽時候,千萬不能把自己給牽連進去。
如果這兩條有沖突,那以第二條優先。
“我說的等,并非拖延不辦,不用等太久,三天即可。”幕僚笑道。
“哦?願聞其詳。”大理寺卿道。
“請問東翁,您身爲大理寺卿,手握決斷之權,後有煌煌唐律爲依仗,可多年來,您辦案卻多有掣肘,少有真正‘秉公執法,依法辦事’的時候,這是爲何?”幕僚問。
大理寺卿嘿然一歎:“哎,這其中的道道,你還不清楚嘛。在我這個位子上,瞧着風光,可辦起事來着實是難啊。”
“不用東翁說,我自是清楚的,長安城貴人衆多,能鬧到大理寺的官司,哪家的背景都不小,别看是一個男爵一個子爵,甚至是一家商戶,說不定後面就牽扯着某位貴人,一群人。任憑誰來打個招呼,求個人情,您都得接着,都得考慮權衡。”幕僚道。
“正是如此,律法就是這些人定的,他們開口,我還怎麽秉公執法。可偏偏又不能堂而皇之的違法,這其中的關鍵尺寸,最是難以拿捏。”大理寺卿道。
“這就是了,有人開口,您不好辦,也不能不加以考慮。”幕僚嘿然一笑:“可要是沒人找您開口呢?”
“什麽意思?”
“我讓東翁等幾日,就是給他們開口的時間。這事裏,一方表面上是蕭蘭陵,後面站着陛下宋國公,一方是長孫诠,後面站着樂壽縣男,河南郡公,趙國公。這兩派,無論誰開了口,您都不能不思量,到時候無論怎麽判,您都要得罪一面。
可這眼瞅着一天過去了,除了秘書監的那句‘秉公執法,依法辦事’,可曾有别人來說過一句話,講過一句情?”
大理寺卿眼睛一亮,若有所悟道:“對啊,要是放在以往,兩家官司還沒打,早就有人遞過話來,上門拜訪了,可他兩這官司,已經鬧到了公堂,可至今都沒人來打招呼。難道?”
“不錯,他們雙方若是都不開口,那意思恰恰是再明白不過,就是讓您‘秉公辦理’。退一步講,就算不是這個意思,咱們猜錯了,您也把時間給他們留足了,他們該擦屁股的擦屁股,該尋門路的尋門路,到時候無論怎麽判,都怨不得您。”幕僚笑道。
“好好好,聽先生一席話我茅塞頓開,就這麽辦。”大理寺卿哈哈一笑,“傳下去,三日後開堂。”
三天的時間,長安城就那麽點大,趙國公和宮裏要是真有什麽意思,足夠通過各種渠道遞過來了。
……
三天之後,大理寺開堂審案。
在這大堂正案後坐了這麽多年,審過的案子數不勝數,可大理寺卿還是第一次像今天這樣輕松,坐在堂上底氣十足,一股子正氣忍不住心底裏朝外冒,連看着門口那對石狴犴都比往常順眼的多。
這三天,沒一個人來說情,也沒半句幹擾他斷案的話遞過來,所以,他這位全國最高司法長官,今兒個,要第一次正正經經的‘秉公執法,依法辦案’。
想想就有些激動,隻覺得自己那些年埋頭苦讀,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背誦各朝律法,這份子苦功總算沒有白費,滿肚子的律法條文,有生之年終于能有一次用武之地。
咳嗽一聲,重重一拍驚堂木。
原告被告入堂,宋大頭沒個官身,就在地上跪着。不過他卻帶了一大群有官身的徒弟、師侄們來旁聽,由于将作監有工程在宋大頭手裏,将作監少監也到場,蕭家家主沒來,派出了牛管家。
一個跪着的宋大頭,後面坐了一溜排當官的,那隊伍比站在兩邊的大理寺的衙役還長。相比之下被告那邊卻有些寒酸了,隻來了長孫诠一個,他倒是有座,就是身邊空蕩蕩的。
正如這件案子本身很簡單一樣,審案的過程也不複雜,原告說本來已經和楊家定下了婚事,一切都是被告指使楊家故意陷害;被告當然不承認,我身爲長安縣令,百姓來告狀,我自然要管,秉公執法天經地義。
再說了,我幹嘛要害你,有什麽好處?
秉公執法?堂上的大理寺卿心裏冷笑一聲,老子才是秉公執法呢。至于什麽好處,長安城現在是個人都知道你長孫诠和蕭蘭陵之間那點子龃龉事,搞臭了蕭家,你這好處不是明擺着的嘛。
宋大頭和大理寺卿還沒開口,長孫诠先嚷嚷起來了,把楊家人叫來一問,事情自然明朗。
說起楊家那天發生的事,長孫诠至今還不知道。他那天派出瘦竹竿之後,久久沒有回音,第二天他換了便服,帶着葉班頭,親自上門看了一趟。楊家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問了問周圍的鄰居,有人聽到昨夜楊家有不尋常的動靜和叫喚。
葉班頭是辦案的老手了,在後院裏細細檢查了一番,發現幾處已經幹涸,被人用土刻意蓋住的血漬。
幾方印證之下,八成瘦竹竿已經做掉了楊家滿門,之所以沒回來,或許是去‘處理’屍首去了。像瘦竹竿他們這種人,做事隻有自己的一套路子,殺完人之後,隔着幾天不露面也能說得過去。
其中長孫诠心裏多多少少也有點打鼓,覺得事有蹊跷,瘦竹竿辦完事,再怎麽說也該回禀一聲,就這麽不聲不響不見人算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事到如今,他也沒别的辦法去找瘦竹竿,隻能根據現有的線索,勉強安慰自己。
結果大理寺的差人回報,楊家所有人都不見了。據鄰居說,有幾天沒見着他家人了。
大理寺卿一愣,本已經做好了秉公執法的準備,昭顯一下煌煌唐律的威嚴,怎麽偏偏出了這檔次事?沒了關鍵的人證,還怎麽秉公執法?
“楊家能證明本官清白,可這才兩天功夫,楊家全家就不見了。”
長孫诠哼哼冷笑兩聲,不陰不陽的說:“宋管事當真是手眼通天,手段狠辣老道。”
這話指的就是蕭家了,宋大頭一個工匠管事,能有什麽‘手眼通天手段老道’的,能讓一戶人家在一夜之間消失的,自然是他背後的蕭家。
“咳咳。”牛老漢咳嗽了一聲,站起來沖大理寺卿一抱拳:“回老爺,宋管事出事之後,我家爵爺頗爲關注,想着若是能查明真相,也好給朝廷一個交代,于是派了護衛熊二,去楊家尋訪。說來也巧,那天熊二去,正好遇到有賊人殺了楊家三口,正要對楊家老太太下手,熊二好歹練過幾年功夫,勉勉強強的把人給救了。”
“哦?那熊二和楊家老太太何在?”大理寺卿朗聲問道。
“就在蕭家。”牛老漢望望外面的日頭,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得知今日開堂,爵爺已經派人送他們來了,約莫着,在有小半個時辰就該到大理寺了。”
長孫诠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牛老漢笑呵呵的說:“長孫明府稍安勿躁,半個時辰後,一切水落石出。若是我家宋管事真犯了法,爵爺絕不會包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