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學手藝就更得有學手藝的規矩,不管是幾品官,既然是來學本事的,師徒的名分就不能亂了。這也是蕭庭的要求,也許将作監來的這些人,以前和蕭家的工匠們是同事,或者是上下級,但現在工匠既然是蕭家的人,将作監的人想來學本事,就必須拜師,不然憑什麽把蕭家的手藝傳給他們。
開工之前,先是拜師儀式。蕭守道領頭,拜蕭庭爲師,一套拜師的禮節一絲不苟,做足了榜樣,也算是定下了兩人之間一個官方的名義。這年頭師父的分量比父親輕不到哪裏去,幾乎就是一家人,不敬師父也算是‘不孝’大罪。師徒之間不敢說一榮俱榮,但‘一損’是絕對能牽扯到另一方的,因此在明眼人看來,二蕭算是正式結下了盟約。
蕭守道帶了頭,其他的将作監官匠哪裏還有什麽二話,也跟着行大禮拜師。不過他們卻沒有蕭守道這樣的資格,直接拜蕭庭那是萬萬不成的,得拜蕭家的其他匠人爲師,品級高點的,拜入宋大頭門下,低點的,就拜入林木等其他人門下。
一大群孩子圍着看熱鬧,叽叽喳喳自指指點點,将作監的人都是穿着官服來的,一大群當官的,給一群穿着短打短褂的匠人磕頭,那場面可是千年難見。
蕭家工匠們更是興奮莫名。
宋大頭還好,跟着蕭庭見過的場面多了,連國公面前都有他說話的份,倒也沒把将作監那些個七八品的官放在眼裏,老神老在的受了禮。
林木他們卻激動的手都在抽抽,一個個臉上紅光亂竄,額頭上青筋崩起來老高,幾個年輕點的好懸沒當場暈過去。
也難怪他們,當時被削官爲民,投靠了蕭家,多多少少有那麽點‘不得已之下的無奈之舉’的意思,雖說錢賺多了,可當老百姓,畢竟不如當官來的有面子,光宗耀祖。
可如今呢,眼前這些穿着官袍的家夥,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以前有些還是他們的上司,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他們的弟子。一洗當時的郁結,徹底的揚眉吐氣,簡直恍如隔世。
今天這場面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天下,到時候天下的工匠中,誰手藝最好不好說,但最有名望的,恐怕就要數蕭家匠人了。
匠作府這邊倒也不是全然無話,有個七品的官匠不太樂意,磨蹭到了最後也不肯拜師,唧唧歪歪的說什麽我可是朝廷的官兒,有品有級的,拜蕭蘭陵也還罷了,怎麽能給這些白身工匠當徒弟?這不是自甘堕落嘛?
蕭庭在一邊坐着,笑而不語。蕭守道臉一沉,一言不發的走過去。
“你不肯拜師?”蕭守道面無表情問。
七品官匠皮笑肉不笑的哼哼了兩聲,不陰不陽的說:“蕭少監,您是貴人又是上官,兄弟們以後還指望着您,在下可不敢違逆您的意思。不過嘛,您初來乍到的,有些事恐怕不是太清楚……”
不等他話說完,蕭守道嘿然一笑:“有什麽不清楚的,無非是你家裏有些背景,工部張員外的外甥是吧?”
“嘿嘿,我舅舅那個芝麻大的官,哪敢在您面前擺譜。不過嘛,工部那邊,我舅舅還算人頭熟絡,能說得上話,日後少監您有什麽差遣,下官自然……”
“沒日後了。”
蕭守道打斷了他的話,擡手幹脆利落的摘了他的官帽,“你記好了,從今日起,你就不是将作監的人了。好了,不拜師就不拜,走吧。”
那官匠一愣,咬着牙沉聲道:“少監,我官雖然小,可也是朝廷委派的正七品,朝廷名器,不是您說奪就奪的。”
蕭守道哈哈一笑:“不知輕重,不曉事理的東西,你回去告訴你舅舅張百成,就說我蕭三郎罷了你的官,他若是不服氣,直接來宋國公府找我。”
話已經說說的夠直白,直接引到宋國公府上,跟蕭蘭陵和匠作府都無關,就是宋國公三郎和你這個将作監七品官之間的矛盾。
接下來沒有上演什麽撕逼的戲碼,也沒什麽哭天喊地,曾經七品官匠更不敢說什麽你給我等着今天你弄不死我将來總有一天我弄死你之類的豪言壯語。宋國公的三公子耍起了小脾氣小性子,不要講他一個七品官和工部員外郎,就是工部尚書河南郡公親自來了也沒用,蘭陵蕭氏的名聲不是憑空得來的,襄城公主的皇長姐身份更不是普通的貴族可以比拟。
七品官匠讪讪的走了,蕭守道随便把他的官帽丢給了另外一個八品官匠:“喏,從今日起,你升官了。”
……
“今天這事,你是早算計好的吧?”蕭庭坐在一邊,笑呵呵的說。
蕭守道嘿嘿一笑:“可不是嘛,從我赴任開始,這人就沒少給我找麻煩,陽奉陰違,背地裏和工部那邊暗通款曲。我今天就算準了他要啰嗦,正好借着這個由頭,給他罷了官。嘿嘿,制造播種機,這可是關系到朝廷頭一号的大政,豈是他一個七品小官能指手畫腳的。”
蕭守道借題發揮不假,可這個‘題’實在太大太重要,在制造播種機水車面前,一切都得朝後排,甚至連西征戰事都隻能排在第二位。這時候任何阻礙播種機水車制造的人,都會成爲大唐前進的絆腳石,被整個朝廷機器無情的碾碎。哪怕河南郡公,也不會爲了一個員外郎的外甥,在這件事上出頭。
所以蕭守道才會罵那人:不知輕重,不曉事理。
這個‘早有預謀’的小插曲結束之後,蕭家作坊正式開動。蕭守道換上短衫,依舊當他的質監大總管,重新扮演回中年滄桑大叔的角色,拜過師的工匠們,有一個算一個沒有半點特殊待遇,從最基層的‘小工’做起。
算起來,之前蕭家那些孩子工匠,還是他們的師兄師姐。
……
“那新增的一百戶,辦的怎麽樣了?”蕭庭問牛老漢。
朝廷的封賞裏給蕭家加了一百戶食邑,足足一百戶好幾百口子人,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從其他貴族嘴裏摳出來,長安縣身爲地方,官負責具體辦理。包括人口調動,戶籍更改之類的,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各種手續。
蕭庭既沒這閑工夫去和長安縣的小吏們打交道,也懶得去見長孫大胖,就把一應雜物交給了管家牛老漢處理,由他出面和長安縣打交道。
“那胖子倒是沒刁難,聽說是咱家的事,他還催促着下面人抓緊辦。”
牛老漢一開始還有點疑惑,這次長孫大胖怎麽這麽好心,可轉念一想,也就釋然。這是朝廷派下來的事,長安縣隻不過是個聽命辦差的,沒有半分的決定權,不由得他不辦。
“大概什麽時候能到莊子上?”蕭庭問。
“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今年怕是不行,估計要等到明年開春了。”牛老漢說完,又補充道:“這倒不是他刁難,我也去其他縣問了,除非朝廷直接劃了村鎮,否則人口流動曆來都是這樣的,大唐地廣人稀,要從其他地方遷徙過來是得花些時日。”
“成,事情隻要在辦就好。”
蕭庭點點頭,就要朝外走,走到一半,回頭問牛老漢:“最近熊二都幹什麽呢,三天兩頭不見人?”
“别提了,上次他把小翼公爺打了跟頭,小翼公爺不服氣,三天兩頭隻要不當差就拖着他去比武。”牛老漢有點不放心:“爵爺,要不您跟他說說,這打來打去的,萬一有個失手,真把小翼公爺傷重了可不好。”
“放心,熊二手頭有分寸。”蕭庭倒沒往心上去,熊二跟着自己練了加強版的五禽戲之後,武藝蹭蹭朝上漲,早就到了收發自如的階段。以前不動真格的,他還未必是秦懷道的對手,現在秦懷道基本已經幹不過他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按照這個勢頭下去,再過一兩年,熊二恐怕就能對秦懷道造成碾壓。
何況他兩打架向來是不動兵刃的,更不會有大礙。
……
長安縣衙裏,長孫诠拿了個戶籍冊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
“你說說,有什麽法子能不讓他得了這一百戶食邑?”
站在長孫诠面前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這人身形消瘦,手長腳長,好像幾根竹竿拼成的似得。面色也很是陰鸷,站在那不說話,就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
長孫操也是下了血本,接二連三的折了死士和謀臣之後,竟然把家裏負責處理‘陰私’事務的管事的派了過來。如果說老福是文的,死士是武的,那眼前這個瘦高個,就是文武雙全的,而且是個專幹‘髒活’的專業人士。
“少郎君,恕我直言,您就是不讓他得這一百戶食邑,又能怎樣?對您也沒什麽好處。”瘦高個對于長孫诠的想法很是莫名其妙。
“也沒什麽,就是不痛快,瞧着他快活,我渾身不得勁!”長孫诠咬牙切齒的說。
“那也簡單。”
瘦高個冷冷一笑:“朝廷說了一百戶,可沒說是什麽樣的一百戶。有些莊戶是能幫上忙的,有些嘛,去了隻會給他添亂,這一百戶從哪調撥,都是哪些人,還不是您說了算。”
長孫诠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好好好,我就說嘛,你比老福強的不是一分半點,家裏大管事,早就該你來做。”
“多謝少郎君提拔。”瘦高個陰陰一笑。
“還有個事,長安縣的差役已經打聽清楚他家幾個管事的行蹤,都寫在這裏,你能着手去辦了。”長孫诠從懷裏掏了一疊寫滿字的紙遞給瘦高個。
“先壞了他的名聲,搞臭他!再折其羽翼臂膀!最後徹底毀了他!”長孫诠胖大的身體豁然站起,豪情萬丈的揮了揮拳頭。
瘦高個點點頭,心中卻暗罵了一句憨貨,難怪連老福那樣的好脾氣,都不願輔佐你。
不過他可沒準備去勸谏長孫诠,老福的下場大家都瞧得一清二楚,不少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爲是長孫诠對老福不滿,暗中動手加害。瘦高個也有自己的盤算,這位少郎君瘋了也好,憨貨也罷,自己先幫他成了心中所想,等他當上了驸馬都尉,求他給外放個地方官員,不再世代給長孫家爲奴,這才是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