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連裴行儉都沒完全聽懂,更遑論李大郎了,他隻覺得蕭叔叔這話十分的深奧神奇,好像是什麽武道口訣一般,又有些像是和尚打機鋒道士念咒語,不過最後一句卻是聽懂了:蕭叔叔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要是連您都沒辦法……”
李大郎重重的把腦袋耷拉下來,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那我就倒大黴了,要是李敬業真死了,大不了我去給小英公守靈三年,算是賠罪好了。到時候,蕭叔叔您可得常常來看我。”
見李大郎沮喪的樣子,蕭庭搖搖頭:“還有句話叫盡人事,聽天命,總之我盡力就是。”
……
說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内院,諾大的一個院子裏,幾個下人在周圍垂手肅容而立,院子裏,英公李績正在和武昭儀說話。
“稍後片刻。”武昭儀指指一間門窗都關閉着的房間,道:“孫老神仙正在裏面。”
李績回頭看看裴行儉,又望望蕭庭,沙啞着嗓子道:“既然來也來了,有什麽要緊事就說吧。”
裴行儉正要開口,蕭庭拽了他一下,搶先道:“本就不是大事,小英公的病要緊,這點子瑣碎事情不敢再勞煩英公。”
李績點點頭,不再問了,又轉過身去背着手,目不轉睛的李敬業的房間。
時間一點點過去,孫思邈始終沒從夠房間裏出來,情況似乎不太妙。院子裏氣氛漸漸的凝重起來,滿院子的下人大氣不敢出,李績像一支标槍似得矗在院子正中,身形提拔紋絲不動,但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子。從蕭庭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老頭子背在身後的手,不時的抽動兩下,可見這位老将已經緊張到了極點。
“陛……恩,郎君本想親自來,可又怕英公大費周章接待,反而添亂。這不,我帶着大郎來認錯探病來了。”
武昭儀小聲的對蕭庭道:“适才孫老神仙還提到你,若是你逍遙派有什麽救人法子,萬萬莫要藏私。能救了小英公,有甚事,日後可直接找我,我多少也能幫上些忙。”
蕭庭微感意外,武媚娘話語之中的情态不似作假,聽上去是真心希望李敬業能活下來。
這就有點讓人想不通了,李敬業如果死了,皇帝爲了給英公一個交代,八成要爲了這事廢太子,那王皇後母以子貴的算盤就會落空,甚至可以趁這個機會,牽連王皇後一個‘教子無方’的罪過,把皇後也給廢了,接着名正言順的扶持武媚娘上位,将來武媚娘的兒子也就順理成章的當太子。
朝堂上講究一個‘勢’,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兩年李治和武媚娘夫妻兩和趙國公之間搞來搞去的,就是爲了通過立後來壓倒對方。立武媚娘,始終就沒有一個合适的理由,而且武媚娘出身的确太有問題:之前太宗皇帝的女人。隻要抓住這一點,武媚娘就算有真有天大的賢良德淑,也很難坐上皇後得位置,就算最終坐上了,也終究逃不過如鐵青史,後人的閑言碎語議論指責。
現在李敬業出事了,卻從根本上解決了武媚娘的問題:皇後無德。這就不是武媚娘要争了,而是你王皇後不配坐這個位子。這個位置空出來,總要有人去坐,後宮裏隻有武昭儀和蕭淑妃兩個人有可能,蕭淑妃的德行未必就好到哪裏去,至于頭腦,離着武昭儀差的太多,沒有任何的競争力。
所以,按理說,武媚娘應當是最希望李敬業死的一個才對。李治倒未必,英公最疼愛的小孫子要是真間接死在李大郎手裏,也不知道英公心裏會有什麽想法,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就算沒有明着的怨怼,可以後也很難像之前那樣死死的站在皇帝一邊,說不好就真成了閉門不問世事的閑散老人。
想到皇後,蕭庭倒是對那位王皇後有點嗤之以鼻了。這場面,本該是她這個養母帶着李大郎來認錯的,即能在公衆面前體現出身份,要是李敬業能治好,她又可以和英公這個軍中天字第一号人物拉上關系,她居然不來,白白的把機會送給了武昭儀。
這下倒好,反正武昭儀和李大郎說到底沒什麽關系,就算李敬業死了,英公看在今日來探病賠禮的面子上,也承武昭儀一個小小的人情。
這點小心思,不知是皇帝故意的,還是武媚娘的。
所以武媚娘這麽說,蕭庭也摸不準她真正的心思,對于這位可能的未來女主,現在即不好走的太近,也不能得罪了,點點頭沉聲道:“我定然是要盡力的,隻是我肚子裏這點貨,也未必就能管用。”
武昭儀點點頭,不再說話,那邊李績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朝這裏看一眼,看來也沒對蕭庭報什麽指望。
忽然之間厚厚的門簾子被從裏面揭開,孫思邈皺着眉頭走出來了。
“怎麽樣了!”李績身子一晃,脫口而出,嗓音如同兩片鏽鐵在摩擦。武昭儀也是迎了上去。
李大郎猛地擡起頭,期待的望着孫思邈,卻下意識的緊緊的攥住了蕭庭的袖子。
孫思邈沖蕭庭和裴行儉遙遙一點頭,然後道:“傷口太大,潰爛流膿多日,人已然不太好了……”
這話說的還算是委婉,人不太好了,意思就像是後世的醫生說‘人不行了’,尤其是從孫思邈的嘴裏說出來,就等于給李敬業判了死刑。
呼的一下,李績滿頭的長發竟然肉眼可見的朝上猛地一飄,所謂的‘須發皆張’就是這個意思,他身上穿的衫子,更是瞬間就被汗漬浸勢,整個人就跟從水裏撈出來的似得。
李績身子微微一晃,孫思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然後沒頭沒腦的叫了聲:“修齊!”
蕭庭會意,情緒瞬間起伏太大,肌體短時間海量出汗,李績又是這把年紀了,很容易導緻猝死,于是從懷裏摸出一顆吊命用的洛神丹,遞給李績。
孫思邈道: “英公先服下再說。”
李績接過藥丸,深吸一口氣,稍微鎮定了點,兩指微微發力,把洛神丹碾成了幾瓣,哆嗦着塞到嘴裏,咀嚼了幾句咽下肚子。
看到李績這個樣子,哪還有什麽縱橫三千裏誅盡國敵大唐第一名将風采,純粹就是一個因爲小孫子要快死了,悲痛欲絕慌了神的老人。蕭庭也不問,直接一掀簾子走進房間裏,門口兩個親衛要攔,孫思邈擺了擺手:“讓他去看看。”
蕭庭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惡臭,房間裏光線昏暗,一個半大孩子躺在榻上,就是李敬業了。
走進一瞧,李敬業雙目緊閉,一張尖尖的小臉上面無血色,胳膊上的刀傷已經變成了一個看着很是恐怖的大洞,惡臭的膿血像是從傷口裏一點點朝外冒出來,像是沒有爆發完的火山口。一個下人正跪在邊上,用布蘸着水不斷的給他清潔傷口周圍,不遠處放着一個銅盆,裏面的水已經變成了烏黑色。
摸了摸他額頭,滾燙滾燙的,又翻了一下他眼皮子,瞳孔無神,鼻息更是忽長忽短,相當不穩定。
沒什麽再好瞧的了,就是不懂醫的人也能看出來,這娃已經命在旦夕,随時都可能死。
轉身出門,直接對孫思邈道:“藥石已然無用了,動刀吧。把爛肉膿瘡給剜了,說不準有條活路。”
“老夫也是這麽想的。”孫思邈點點頭。
“那還有什麽等的,立刻動刀!”李績道。
孫思邈搖搖頭:“這孩子還昏迷着,高燒不退,而且傷口太大,動刀他十有八九熬不過來。即便是動了刀,他也熬過來了,他那些腐肉毒血,恩,也就是修齊以前說過的病毒,要是已然侵入體内,十有八九還要複發。”
在當時看來,‘感染’都是腐肉毒血導緻的,孫思邈由于和蕭庭讨論過,把一切會傳染感染的現象,都用病毒來解釋,不完全對,也差不多。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武媚娘在一邊問。
孫思邈望着李績,正色道:”英公,再不能拖,您得拿個決斷了!”
很殘酷的現實,醫生告訴家屬,你孫子要死了,不手術,最多還能活兩天,手術的話或許能活,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直接死在手術台或者術後并發症上,您得選一個。
要麽眼睜睜的看着他死,不作爲;要麽就是親手送他去死。無論怎麽選擇,李績的晚年,恐怕都要活在自責的悲痛之中。
“要不,再讓太醫來瞧瞧,好歹想出個穩點的法子,哪怕先吊着命呢。宮裏還有顆兩千年的參,我去拿來。”武昭儀聲音有點發抖。
“我……我那也有點保命的藥……”李大郎低着頭,說話的聲音像是蚊子哼。
孫思邈不置可否,看看蕭庭,又望向李績。蕭庭想了想,道:“我沒給人動過刀子,逍遙派卻卻有一些這方面的要領禁忌,或許能有助一二,不過……”
話沒說白,不過也沒什麽把握,隻能略盡人事罷了。
“就按老神仙說的辦,動刀吧。老神仙和修齊,兩位不必多慮,隻管放手去做。老夫殺了一輩子人,老天真要讓我斷子絕孫,那也是報應,怨不得誰,怨不得誰。”
李績仰天長嘯一聲,伴着嘯聲,兩行濁淚順着蒼老的臉龐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