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蘭陵辛苦了。”内侍拿着稿子笑呵呵的走了,蕭庭揉了揉發紅的眼圈,打了個重重的哈欠,隻當這一夜是報效‘浩蕩皇恩’吧。
不管怎麽說,李治能在最需要幫手的時候,應允了自己所請,沒把自己朝大漩渦的中心拉,還算是仗義。
仗義?這兩個詞放在誰身上都行,可偏偏放在皇帝身上絕對不合适。蕭庭寫了一夜,腦子倒是變得更清醒了,忽然有種感覺,說不定李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讓自己當這個什麽工部侍郎,現在就去和趙國公唱對台戲。
越想越是那麽回事,連蕭庭自己都看得出來,還遠不是趙國公的對手,李治難道看不出?現在把蕭庭頂上台面,就是讓他去送死的,難道李治廢了這麽大力氣培植出蕭家,就是爲了讓蕭家毫無意義的送死?
殺雞取卵的事像李治這種聰明人是不會幹的,自己上書,正好讓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算了,不想這事了,皇帝的心思猜不透,無論怎麽猜都覺着總有那麽一點邊邊角角的東西,自己根本不可能全部看透。這不是智力上的差距,而是信息不對等的問題,在李治的位子上,可以把全盤的信息彙總,然後綜合判斷。這是其他任何人,包括一人之下的趙國公都沒有的巨大優勢。而自己這個位置,也就是個管中窺豹,看見一部分而已。
好在自己和李治還算能想到一塊去,這才是重要的。什麽叫做離心離德,想不到一塊去,力氣不朝一處使,這就是離心離德。能力越大的人,越是和皇帝離心離德,越是取死之道。
一大早就派人給蕭守道送了消息,讓他準備好去将作監做少監,朝廷還沒有明發旨意,所以‘消息’也不能說白了,不過以蕭守道的聰明勁,應當不能理解。
蘭陵蕭家不缺當官的,更不缺一個區區的從四品下的将作監少監,光是蕭守道一脈,他兩個哥哥都是一方大員,身上挂着三四個能唬住人的頭銜,更不要提他爹他媽兩個老怪級的人物了。
但蕭守道這次當官的意義很特殊,他應該算是蕭銳這一脈中唯一一個,不是靠着父輩萌蔭而踏上仕途的人。
将作監如今是不顯眼,甚至被壓得低低的,連一把手監正閻立本,都隻是個正四品下的侍郎銜,創造了中國有将作監曆史以來,将作監一把手最低品級的記錄。可話說回來,隻要能撐得下去,現在壓的越低,将來說不定反彈的力氣越大。
當年太宗皇帝在世的時候,将作監的風光可是曆曆在目。僅僅從眼前而看,兩個蕭家的介入,已經爲将作監注入了人力、财力、科技的活力,明眼人已經隐隐的就能看到将作監有擡頭的趨勢。
果然,蕭庭還沒睡下,熊二就快馬從蕭家趕回來了,帶着宋國公和襄城公主兩位的帖子,說是這兩位後日上門拜訪。
帶來了帖子,還定下的具體的時間,這就不是普通的串門,而是正式的交際往來。宋國公一個人來也就罷了,還帶上了襄城公主,或者說是襄城公主,帶上了宋國公?
帖子上措辭嚴謹正式,搞得蕭庭有點摸不着頭腦,怎麽看怎麽都覺着,這次正式拜訪,像是兩個勢力正式‘建交’,和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候,那種假模假式的認親戚意義完全不同。
這中間的意思,連牛老漢都看出來了,老頭子有點激動,蕭家這段日子來往無白身,進進出出的都是公主國公國侯一類的高大上人物,可要說正式上門拜訪,這還是第一次。這說明從今以後,立家不到半年的蕭家,正式得到了上層圈子的認可,或者幹脆說,蕭家本身就已經成爲高大上的一員。
“讓吳嬷嬷他們做好了迎客的準備,其他一切照舊,沒什麽太多講究的。”蕭庭倒是無所謂,頗有點那麽視富貴榮華如同浮雲,寵辱不驚的意思。
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一步步都是按照計劃來的,沒必要激動。何況老子是連‘李郎中’都打過的人,還有什麽事能比這更刺激的。
說白了,富貴這東西對于現在的蕭家而言,本就是浮雲。上面一陣風,就能吹來一片雲,又一陣風,這片雲轉眼就不知道會飄到哪去。如今的蕭家,僅僅停留在望天收的地步,遠達不到與天争的境界。更多考慮的,不是富貴,而是‘天氣’。
蕭守道去将作監管着生産制造,裴行儉在軍中,當了個折沖都尉,四品上,管着一個上府幾千人,相當于一個迷你軍區司令員,軍中的中層幹部,幹的也不錯。
“誰都别吵我,我要睡覺!”蕭庭大喝一聲,擺開架勢,以猿之靈巧、鳥之輕捷,沖入房中朝塌上一倒,呼聲大起。
……
“有勞兄長親自探望,小弟萬不敢當……”
幾十裏外,蕭庭躺在榻上睡覺,這邊長孫诠卻掙紮着從榻上爬了起來,頭上還包着一塊布,吃力的就要給趙國公磕頭。
“好端端的磕什麽頭?”
趙國公長孫無忌看到長孫诠這副樣子,皺了皺眉毛,擺擺手道:“躺下躺下。”
這年頭不流行磕頭,尤其是私下會面,又是同族兄弟,動不動就磕頭,并不代表有禮數,相反,搞得趙國公很是不自在,所以說話的語氣中就帶了些不耐煩。
長孫诠這病并非身體上的,而是心裏憋悶不痛快,面對趙國公這個他在長安城最大的依仗,長孫诠始終陪着小心,關注着對方的一舉一動,趙國公随意的一個眼神,說話态度上的丁點變化,都清晰的落在長孫诠的眼中耳中。
人心裏郁悶的時候,難免就會把一些負面的情緒放大,趙國公語氣中那點子不耐煩,讓長孫诠心中猛地一震,心想莫非趙國公對我有所不滿?抑或是這次的工程,讓趙國公丢了面子,因而惱我?要不就是沒扳倒蕭蘭陵的緣故?
他這幾日病中,除了盤算着怎麽卷土重來,再對付蕭家,其他大半時間,都在考慮趙國公對他的看法,本就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想到此處,他更是不敢怠慢,以爲趙國公這次上門,是來興師問罪的,連忙掙紮翻身下來,硬是給趙國公磕了個頭,道:“禮不可廢,禮不可廢。”
長孫無忌見長孫诠非要磕頭,也是有些煩了,自持身份又不好去扶他,隻能哼了一聲,不悅說:“這都是誰教你的禮?家禮還是國禮?什麽亂七八糟的,我缺你一個磕頭的人嘛?”
“是是是,總歸是小弟辦事有差。”長孫诠連忙道。
“我說你是不是病糊塗了?”趙國公莫名其妙的望着長孫诠。
“恩?”長孫诠這次倒是很配合,一臉的茫然。
“罷了罷了,本來挺明睿的一個人,怎麽就變成這樣?你辦事有什麽差?”
長孫無忌皺着眉頭道:“京畿八縣工程順利完工,解了朝廷大憂,這是大大的功勞。你身爲長安令,是八縣之首,協從功勞第一,我這次來,是要跟你說,你這事辦的不錯。”
“啊?”長孫诠愣住了,趙國公到底什麽意思,難道是在說反話,譏諷我?
“你知道去找蕭蘭陵幫忙,讓我頗爲欣慰,看來以前我跟你說的話,你算是聽進去了。光是這一點,我瞧着就比褚河南強,褚河南的性子太過剛硬,是個甯死不肯低頭的人,這是他的好處,也是他的命門所在。” 長孫無忌道。
長孫無忌越是這麽說,長孫诠越是拿不準這位大靠山的真正意圖,心裏瞬間閃過好幾種可能性,也不敢輕易回話,隻應道:“小弟聆聽兄長教誨。”
“恩。這還有點樣子。”
長孫無忌點點頭,繼續道:“我這遭來看你,一是探病,你我畢竟是血脈兄弟;二來,長兄爲父,你父親不在身邊,我這個當兄長的,也得關照着你。再把之前的道理跟你說說,你現在的處境,和褚河南不同,他剛硬得,你卻大可不必,安安穩穩的當你的長安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更不要去招惹是非,跟蕭蘭陵鬥氣。不過,我也曉得,如今蕭蘭陵的風頭死死的壓着你,好像沒人記得你才是正牌的驸馬,你心裏在所難免有些晃神,倒也不能全怪你。”
趙國公說了這一大段話,卻沒料到長孫诠大半都沒聽進去,隻記住了最後一句話,隻見他顫聲道:“兄長慧眼如炬,這正是小弟心中之憂。”
“有甚可憂?庸人自擾!”
長孫無忌淡淡一笑:“隻要我活着一天,就算是陛下,也不敢退了長孫家的親事。至于什麽民間物議,當放屁就好。隻要你自己坐穩了,别亂了分寸,衡山早晚是要嫁給你的,你慌什麽?”
“可那蕭蘭陵是陛下的親信,總歸是與兄長爲敵的,眼看着就要進中樞,到時候豈不是壞了兄長的事。”長孫诠不失時機道。
“與我爲敵?你說什麽胡話?”
長孫無忌先是一愣,緊跟着被氣笑了:“黃口小兒,有些稀奇古怪的小本事,得了陛下的歡心罷了,他區區一個男爵,也配與我爲敵。什麽與我爲敵,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這點怕是蕭蘭陵都比你看得明白,他已經主動上表,不任侍郎。隻要他安安穩穩的當他的閑散爵爺,我也懶得去爲難他。你瞧瞧,這才是明智之舉,你有和蕭蘭陵爲難的心思,倒不如多向他學學韬光養晦。”
趙國公總攬天下事,目光不可能總局限在長安一地,更不可能事無巨細的過問。他得知長孫诠立了功,反而‘氣血郁結’病倒了,就覺得其中有些不對勁,稍稍留意,便查清楚了最近發生的種種一切,把整件事看的清清楚楚,又是長孫诠和蕭蘭陵兩個在鬥法。
偏偏這時候,陛下招吳王、河間郡王一批宗室親貴入京,擺明了是來分權的,趙國公最近正在謀劃應對之策,本就有些頭大,知道長孫诠又開始和蕭蘭陵争鬥,專程屈尊降貴的主動來見長孫诠,明着是表揚,其實就是告誡他,不要再和蕭蘭陵撕扯,免得在這種敏感時期,給他惹出什麽亂子來。
安安穩穩的,過上一年半載,當上驸馬,長孫诠就是一個助力。可要是他自己搞風搞雨的,給抓住了什麽把柄由頭,非但驸馬之位岌岌可危,幫不上忙不說,反而變成個累贅。
長孫無忌這番話,既是勸慰,也是訓誡,既全了家族兄弟的面子情義,也盡到了上司兄長的所謂教導鞭策之責。
但落在長孫诠耳朵裏,卻是變了味道。
原來趙國公,對于蕭蘭陵終究是有不滿的,隻是‘懶得爲難他’罷了。上有憂,下服其勞,于私于公,我這個當下屬的,當兄弟的,也該替趙國公盡一份心。長孫诠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