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禀告,閻立德哈哈大笑,已經不知道怎麽表達心中喜悅,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長孫沖在一邊扶須不住點頭微笑,道:“好一個試點莊子,好一個天工開物,好一個蕭蘭陵!”
唯獨長孫诠一下子癱軟在靠幾之上,神情呆滞,心中啪嗒一下打翻了五味瓶。
這已經不是什麽難過、怒之類的情緒,之前各種負面情緒洶湧而來,交織在一起,一瞬間,長孫诠隻覺得有點恍惚。
全做完了?全是上品?還多出八台?挖空心思謀劃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計謀,提着一顆心追查監視了幾個月,花了那麽多錢,還搭上兩個死士和長孫家首席幕僚老福的性命,最終就換來這樣一個結局?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完了?
本該是長安縣占足風頭的時候,卻沒人注意到他這個正牌的長安令,連他那個本家侄子長孫沖都似乎沒瞧見長孫诠的窘态。長孫沖唰的一下合上折扇,指着不遠處廣場上正在收拾的匠人們,對閻立德道:“聽說這段日子,蕭家日夜趕工,匠人們甚至連家都回不得,上上下下曆經艱辛,才有了今日之喜。依我看,閻兄也該慰問一二才是。”
“不錯不錯,老夫歡喜的忘形了。”閻立德拉着蕭庭的手,道:“蕭家上下皆有功勞,修齊與我同去,老夫要替朝廷好生褒賞一番。”
閻立德今日來驗收,是以朝廷代表的名義來的,換句話說,算是個有實無名的‘欽差’,代表朝廷也是說的過去的。
老頭兒一手拉着蕭庭,一手拉着長孫沖,長孫诠失魂落魄的跟在後面,來到廣場之上衆匠人面前。
這些匠人,大多是出自将作監閻立本治下,原先和閻立德也是照過面的,更早的時候,閻立德也做過将作監監正,匠人中其中幾個資格老的,還是他的老下屬。
此時雙方見面,分外有一種别樣的感觸。
“哎……”
說是褒獎,閻立德看見這些人,卻是先歎了口氣,才緩緩道:“老夫以往還覺着,是下屬們不用心,直到今天才明白,諸位都是難得的人才,要怪隻能怪我兄弟二人,沒做好這個上官,倒是讓諸賢達受委屈了。”
這話說的可就太重了。閻立德是什麽身份,朝廷頂級的大臣,世代名門,和皇室有千絲萬縷聯系的人物,與這群工匠的差距,說是人與蝼蟻之别也不爲過。可他這番話,竟然隐隐的是向他們道了歉。
況且,從古自今,傑出的匠人數不勝數,可何時有匠人被世族貴人稱爲‘賢達’的?何況這位貴人,還是以書畫見長,不僅僅代表了貴胄,更是文人雅士中拔尖的。
還有一個秘書監在旁,今日這番言詞,說不定就會記入史冊。就算僅僅憑着閻立德一人之言,無法徹底讓匠人的地位翻身,但至少已經有文人雅士的領袖,破天荒的第一次承認了他們。
所以說,雖沒有什麽賞錢,可這個面子給的太大了,衆匠人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有幾個年紀大些的,眼角甚至已經有些濕潤了。
“老尚書這是要折煞死我們啊。”林木聲音有些哽咽:“全是爵爺領着咱們幹,沒有爵爺,咱們這些人啥都不是。”
匠人們心裏和明鏡兒似得,若不是蕭蘭陵,他們至今撐死了不過就是将作監的普通匠官,萬萬不會有今日的榮耀。蕭家的這些工程,換一批匠人來,也絕不會做的比他們差。
對閻立德的破格褒賞之語,匠人們感到激動莫名,也從某種程度上,更加堅定了匠人們對于蕭家的追随之心。能有今天,他們心底裏真正感激的,卻是蕭庭這個家主,是這位家主提攜、成就了他們。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何況是将普通驽馬調教成千裏馬的伯樂?
“都不易,都不易,蕭蘭陵和蕭三郎的賞,不是老夫能定下的。至于你們,老夫就能做主,一人二十貫賞錢,改日去将作監領去,酬謝你們這段日子的功勞、苦勞,也當替關内道的百姓以表謝意。”閻立德又道。
蕭庭在一邊謙虛道:“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蕭家上下雖無甚才德,卻願意學那蠟炬,燃燒了自己,照亮他人。”
一邊說,一邊望向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的長孫诠,笑道:“兄長,你說是也不是?”
燃燒自己,照亮他人?長孫诠聞言,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得,胸中一口熱氣就朝嗓子眼湧,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噴出來。
小不忍亂大謀,何況此時此地此景,也由不得他不忍。論起來,蕭家還是幫了他長安縣一個天大的忙呢,面對蕭庭,長孫诠即便有殺人的心思,可在長孫沖和閻立德面前,也隻能狠狠的一咬牙,咽下了這口氣,應付差事一樣皮笑肉不笑的附和了一句:“是,是!”
他嘴上說是,心裏卻是不斷的安慰自己,心想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雖說這次你蕭蘭陵拿了大彩頭,可我也沒吃什麽虧,不管怎麽說我這個長安縣令還是穩穩當當的,你在我治下,早早晚晚的,不怕拿不住你的把柄。
凡事都有兩面性,往往從另一個角度想,看見的就是全然不同的一面。長孫诠一口接一口的深呼吸,不斷的在心裏告訴自己:莫生氣,莫生氣,千萬莫要爲這事再惱了,要是他今天完不成,我也跟着倒黴不是,這麽算來的話,我終究還是賺了的,隻不過沒預計之中的那麽多罷了,但不管怎麽說,一定是賺的……當年韓信還受了個胯下之辱,我這算什麽,大英雄能伸能屈……莫生氣,莫生氣……
說是自我安慰也好,精神勝利法或者自我催眠也罷,長孫诠一邊深呼吸,一邊不斷的這麽‘自己騙自己’,心情竟然好了不少,連胸口那股子亂竄的氣也漸漸的平息了下來。
長孫诠自我感覺漸漸良好,别人卻沒注意道他内心的劇烈情感波動,而是被蕭庭剛才随口說的兩句話吸引了。長孫沖眼睛發亮,細細的琢磨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修齊居然有此等詩才,佩服佩服。”
“随口說的兩句歪詩,驸馬都尉謬贊了。”蕭庭咽了口口水,撓頭嘿嘿一笑,真就是随口一句,本想氣氣長孫诠,沒想到又搞成了剽竊。
長孫诠卻是一本正經道:“修齊過謙了,這兩句絕非什麽歪詩,其中韻味悠長,以實蘊理,當得絕妙,足以與當世一流大家比肩。修齊若是應允,我回去之後,立刻便将之收錄秘書監詩選之中,流傳後世。隻是意境悲切,與此時此景不和,不知修齊可否将全詩說與我聽?”
長孫沖管着國家圖書館,不光要編史,整理天下典籍,更要記錄當朝風物,編纂詩集正是題中應有之意。
“正是,正是,有這等好詩,修齊休要藏私。你若是不說,隻怕他心癢如撓,十天半個月都睡不着覺了。”閻立德笑道。
“額……既然如此,獻醜了。”蕭庭微微一頓,回憶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念道:“
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
一首李商隐的詩念完,蕭庭本以爲會有滿場喝彩之聲,不料全場卻是鴉雀無聲。
熊二和那幾個匠人就跟聽天書似得,一臉茫然,跟在後面的牛老漢一向是臉上挂笑的,這都沒什麽。可長孫沖、閻立德和蕭守道三人,卻是一臉古怪的望着自己。
尤其是蕭守道,難得的又開始有擠眉弄眼的迹象,好像忍不住想要笑。
恩?莫非連李商隐的詩都鎮不住場面,入不了你們的眼?這不科學!
要不然就是這首詩太過于凄凄切切,女人味十足,不像出自男子之手,所以他們才會感到奇怪,蕭守道才會想要發笑?是了,這‘雲鬓改’三個字女人味實在是太濃了點,哪個大男人會沒事照鏡子盯着自己的如雲鬓角一通瞧。
“諸位,這有什麽不妥嗎?”蕭庭試探着問。雖說是抄襲,可觀衆這副古怪表情,實在很令人失落啊。
閻立德看看蕭庭,又望望那邊正在‘自我催眠’之中的長孫诠,然後目光又是一閃,望回蕭庭,老臉上一副苦笑,哎的一聲搖了搖頭,似乎有什麽顧忌不好說出口,隻是喃喃自語道:“少年人,少年人。”
“我總算是明白,爲何這首詩凄凄切切,與眼前此景不合了……”長孫沖道。
“呵呵。”蕭庭微微一笑,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這次真是裝的,長孫沖是圖書館管理員,文學造詣遠超一般文人,蕭庭也摸不透他是什麽意思,隻能用這種萬金油式的對應。
蕭守道望了一眼一個人站在不遠處,好像在發呆一樣的長孫诠,然後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問長孫诠:“秘書監不妨說說,修齊這詩,爲何會與眼前此情此景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