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蕭庭一下子接了六個縣的工程,長孫诠第一反應便是不信。蕭蘭陵有天大的本事,也絕無可能一家承擔六縣之責。除非他蕭蘭陵真會仙法,會變!
也難怪他這麽想。由于之前工部的播種機進度遷延日久,遲遲無法完工,甚至因此罷免了一個尚書,十幾個官員,以至于在世人眼中,制造播種機和水車是一件極難的辦的差事。朝廷也好,褚遂良長孫诠也罷,嘴上說的眼裏,其實心底裏都沒譜,最多隻報了一個最後能‘勉強完成七八成’就已經算是大幸的念頭。
在其他人看來,如此艱難的工程,即便是由蕭庭這個始作俑者來負責,撐破了大天,了不起也就是勉強做到完工罷了。因此即便是之前蕭家大起作坊,長孫诠甚至從某種‘渠道’得了消息,也沒有人會想到,蕭庭不僅能完成長安縣的工程量,竟然還把京畿八縣中其餘五個縣的任務一起接下來。
就壓根沒人會朝那方面想。
如今在朝廷裏,播種機已經成了一枚燙手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誰能想到蕭家反而大包大攬去管其他縣的閑事?
何況蕭庭接下那五個縣的任務,還剩下兩個縣的任務,由其餘的縣均攤,因此表面看起來,各縣還是熱火朝天忙忙碌碌的在趕工。
“兄長,來一顆洛神丹?真不要錢!”蕭庭的聲音傳來,在大熱天裏,落在長孫诠的耳中這聲音顯得無比的令人心煩。
長孫诠顫着肥肥的手掌晃了晃,咬着牙,擠出一抹苦笑:“兄弟果然不凡,一下子承下了六個縣的工程,真是天大的大手筆,駭人聽聞。”
蕭庭呵呵一笑: “要說起來,這還都是受了兄長啓發,若不是兄長,我也想不到這個法子,兄長可算是我蕭家莊子的貴人啊。”
“此話又怎講?”長孫诠問。
蕭庭指着外面廣場上的流水線,笑道:“接朝廷的工程,這是條生财的路子啊。光是長安縣一縣,我蕭家莊子上上下下的百姓,無不從中獲利。我這一想,既然是于國于民都有好處的事,幹嘛不鋪開了幹,讓莊子上的百姓多得些實處,也解了其他諸縣的憂煩,豈非一舉兩得。”
國家的工程自古以來都是油水最豐厚的,何況播種機是利民工程,朝廷幾乎是不計血本的撥下了大筆大筆的工程款項。之前蕭守道就算過,光是長安一縣的款項,給做工和提供各種原材料的莊戶們,所帶來的直接收益,幾乎已經和在其他幾個作坊做工的工人除掉‘賞錢’之外的基本收入持平。
之所以要除掉‘賞錢’,因爲蕭家的賞錢是不固定的,沒個準,蕭庭要是高興,一人打賞個幾百貫也成。
再加上其他的五個縣,蕭家莊子的所有人,在播種機生産這工程上,可以說是發了一筆天降橫财。而且這筆财富絕不是偷工減料來的,而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收入,說到哪去都是揚眉吐氣,站着把錢賺了。
當初長孫诠挖空心思,給蕭庭挖的一個坑,卻變成了一個生财的聚寶洞,等于給蕭家送錢來了。
蕭庭好像生怕‘埋沒’了長孫诠這位大‘恩人’的功勞似得,繼續火上添油,認真的給長孫诠分析道:
“再換句話說,若不是兄長給牽出這個由頭,我蕭家可沒資格參與到這麽大的工程裏呢。三郎去其他幾個縣,一聽說兄長已經把長安縣的工程交給我了,其他幾個縣的縣尊立刻就打消了顧慮,否則那幾個縣的工程,還真不是那麽好接到的。”
這話有一半是蕭庭故意氣他的,其他幾個縣之所以願意把工程給蕭家,說白了,蕭守道蕭庭的面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隻怕他們也存了個和長孫诠類似的心思,恨不得把這燙手山芋丢出去,正好冒出來個‘冤大頭’,樂還來不及,怎麽會拒絕。
可這話落在長孫诠耳朵裏,就是赤果果的捅他心窩子了。
看着蕭庭那張笑眯眯的臉蛋,長孫诠胸中躁意大盛,火辣辣的直沖嗓子眼。若不是當着衆人的面,又有點擔心不是蕭蘭陵的對手,他下意識簡直就像一巴掌抽過去。
冷靜,冷靜!長孫诠死死的把手按在案幾上,生怕一個沖動做出什麽難以收拾的事情來。在蕭家莊子上,先動手打蕭蘭陵,長孫诠擔心自己帶來的幾個差役,還不夠他家那個護衛一個人揍的。
就是跟蕭蘭陵單挑,他也打不赢啊,這是曆史已經證明過的。
“到底怎麽回事?葉班頭不是說……不對!”長孫诠深深的吸了口氣,腦子裏一段時間發生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一般在腦子裏接二連三飛快的閃過,恍然大悟:老子八成中計了!
葉班頭是從蕭家工匠的‘家眷’處打探到的消息,正是這個消息誤導了長孫诠。可現在一想,蕭家工匠們,吃住都在作坊周圍,幾個月來根本沒有回過家,那些家眷是怎麽得知作坊裏工程進展的?況且蕭家向來是守衛森嚴,關于作坊的消息,半點也沒有洩露的,就連作坊外的‘聯防隊’、蘇家親衛都未必知道身後作坊裏的進展,更不要說那些個根本不住在蕭家莊子上的碎嘴婆娘們了。
長孫诠越發的肯定,這分明就是一出‘蔣幹盜書’,葉班頭打探到的那些消息,十有八九,是蕭庭故意散布出來,來迷惑自己的。
想到此處,長孫诠心裏已經涼了半截,大熱的天卻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那之前那份長安縣獨占鳌頭的炙熱雄心徹底熄滅。
很簡答的道理,大家都幹不成,隻有你一個人幹成了,自然是獨占鳌頭,即便具體事情是蕭家來做,可按照官場慣例,作爲長安縣主官,長孫诠無論如何也是頭一份功勞。
可是反過來,要是蕭庭真的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六個縣的工程,最後整個京畿八縣因此全部完工,那最多隻能說明他長安縣沒拖後腿,和其餘幾個縣一樣。
這其中還有個更微妙之處,由于蕭家一家的原因,促使了整個京畿八縣任務全部完成,那這功勞就顯而易見了,蕭家自然是首功,其餘諸縣,就算有功,也得遠遠的排到後面去,能論個‘協從得力’已然是意外之喜。
若是遇上嚴苛較真的上官,說不定這八縣非但沒什麽功勞,還得落下個‘屍位素餐’的考評。
要知道,各縣才是承擔朝廷任務的正主,結果他們卻幾乎什麽都沒做,相反卻是蕭庭這個閑散爵爺替朝廷解了憂。這可不就是在其位不謀其政,‘屍位素餐’嘛。偏偏這還是他長安縣求上門去的,算不得蕭庭‘不守本分’,隻能講人家夠仗義。
正要怪罪下來,首當其沖的就是長安縣,因爲這個‘不謀其政’的頭,就是從長安縣開的,其他各縣才紛紛效仿。
“好你個蕭蘭陵,當真是陰險毒辣。這一番連消帶打,脫了幹系,得了好處不說,還反手将我一軍?”
長孫诠想的越是透徹,心中的恨意就越深越濃,如同海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憑心而論,長孫诠是長安縣百裏至尊,天下第一縣令,又有趙國公這一層關系,還是未來的驸馬都尉,身貴寵隆,前途不可限量,願意和他結交的官員不在少數。隻要他稍稍用心,把功夫放在結交同僚上,将眼光放得寬大長遠些,從整個京畿地區着眼,或許也能提前發現一些端倪,不至于讓蕭庭這麽輕松的就糊弄了他。
可他偏偏鑽了個牛角尖,執念深重已然入魔,一雙眼睛隻盯着蕭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防着蕭庭上,自然對于外界情況一無所知。
還是那句話,一旦鑽了牛角尖,原本再聰明睿智的人,也會被蒙蔽了心智,變成聾子瞎子,甚至是瘋子。眼中所見,遍地皆敵,心中所想,隻有仇恨。
“拿了錢,要是辦不了事,那可是欺騙朝廷。”長孫诠抱着最後一絲指望,“六個縣的工程,賢弟當真全部完工了?”
長孫诠其實也清楚,就算蕭庭無法将六縣工程十成完工,但隻要有個七八成,那也是一筆無法抹殺的巨功,可相對于全部完工而言,部分完工畢竟有些瑕疵,的确透着些‘欺瞞朝廷’的味道,兩廂抵消,蕭家的功勞就會被抹殺不少,若是深挖細抓,未必不能在這上面做些文章。
事到如今,隻要能讓蕭蘭陵添點惡心,長孫诠也能多少出點惡氣。
“口說無憑,兄長安坐,和我一同觀看工部官員驗收便是了。”
蕭庭笑呵呵的指指天上的日頭:“時辰還早,估摸着今兒個天黑的時候,也差不多該驗收完了,能不能盡數完工,到時候便知。”
“好,愚兄也想親眼看着,賢弟能否做成這讓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這陣短短的說話功夫,蘆棚外驗收官員報出的數字,已經遠遠超過了長安縣一縣的工程總量,并且還在恒定的增加着。
每一聲報數,都像一柄大鐵錘,狠狠的敲打在長孫诠心頭,讓他小心肝一陣抽抽,心尖子發疼。
遠處林中,運送原材料的聯防隊員不斷的進進出出,蕭家的倉庫裏的原材料,好像永遠也搬不完取不盡。
不光是播種機,水車的數量此時也已經遠遠超過了一縣之定額。
兩個縣……三個縣……四個縣……
随着一台台水車和播種機驗收完畢,京畿八縣中一個個縣的任務完成,蘆棚裏衆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閻立德甚至已經有心思和一邊的長孫沖談論起書畫之道來。
而長孫诠則恰恰相反。
終于,在日落時分,工部的驗收官員,報完了最後一個數字,然後領着幾位老匠人,一溜小跑來到蘆棚前,當着衆人的面,用有些發顫的聲音,大聲道:
“禀,我等仔細查驗,蕭家所産播種機水車,盡皆爲上品,已足六縣之數,且尚餘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