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中年人,留着兩抹老鼠胡須,小小的眼睛,一張焦黃的面皮上寫滿了風霜雪雨的滄桑,身穿一件粗布麻衣,系這一條像是浴巾一樣的大腰帶,像苦力一樣綁着已經洗的有點發白褪色的綁腿。
堂堂長安城甚至是整個關中地區都鼎鼎有名的大商賈,放在後世少說也是一個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走上人生巅峰的人物,此時看起來卻和一個最普通的挑夫沒什麽區别。
商人就是一頭豬,越肥越危險,随時成爲各方大佬開刀的對象。賺的錢越多,越要低調,有錢都不敢外露,誰會想到娶了八個老婆的慕一寬是這副打扮?這就是大唐商人的悲哀。其實對于很多商人而言,經商并不是爲了實現人生理想和價值,一開始僅僅是爲了糊口吃飯而已。
“小人慕一寬,給蘭陵爵爺磕頭了!”
慕一寬戰戰兢兢的站在蕭家大廳門外,剛走進門第一步,就跪下磕了個頭,然後雙手捧着一張燙金的帖子,舉過頭頂:“孫老神仙托小人給爵爺帶好。”
慕一寬這次來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義,他一個商人直接到男爵府拜訪,是一件很失禮很不守本分的事情,因此走了孫思邈的關系,那份燙金的帖子,類似于‘推薦書’。
“慕大掌櫃的請起,進來坐下說話吧。”
蕭庭安坐廳上,身後擺出了整套的男爵儀仗,各種金玉配飾物件像是博物館展覽一樣挂了一排。
慕一寬連說不敢,低着頭奉上拜帖之後,又邁着小碎步退後到大廳最下首,挨着半個屁股跪坐下,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說明了來意:買龍虎丹的藥方和啤酒的釀造方法。
“回禀爵爺,小人願意在龍虎丹和啤酒的生意裏,拿出三成股子孝敬爵爺,也就是三成的利潤,爵爺不用操心買賣的事,月底小人按時派人送錢上門,不知爵爺意下如何?”
慕一寬斟酌了一下,看似不經意的說:“拿股子這事不算什麽,早有先例,鄭國公家在小人名下的魏家坊酒肆,就有三成的幹股。朝廷裏有好幾位爵爺,都在我名下的各類生意裏有股子。”
很精明的一個人,最後這段看似不經意的話,一方面打消了男爵做買賣的顧慮,一方面也在隐隐的點出,他慕一寬在朝廷裏也是有路子的。
蕭庭喜歡和這樣的精明人來往,把事情交給精明人去辦,至少不用自己太操心。
三成的利潤不少了,按照慕一寬的提議,蕭庭隻要拿出啤酒的釀造方法和龍虎丹的藥方,然後什麽事都不用作,等着數錢就行,而且根本不會引起任何非議。
實際上朝廷裏很多大員,和商家的合作方式就是這樣,朝廷大員不管具體的生産銷售,隻是充當商人的保護傘,從中定期分潤。
“慕掌櫃的,你坐近點,我有話要跟你詳細說。”蕭庭沖慕一寬招招手。
目前蕭庭并不是僅僅卻錢,而是整個蘭陵莊子都要發展,按照慕一寬提出的這種合作模式,最多自己男爵府獲利,但是整個蘭陵莊子卻不會有任何變化。
慕一寬一愣,然後小心翼翼的朝前挪了兩個座次,從大廳的最外面坐到靠近中間。男爵府是原先的公主府,大廳足足有幾十丈長,慕一寬即便坐在中間,距離蕭庭還是有老大的一截。
“再近點,坐跟前來,我有話要跟你詳談,你坐那麽遠怎麽說話?”蕭庭無語。
慕一寬這才大着膽子站起來,走到蕭庭下首坐下,擡起頭有些茫然的望着這位年輕的爵爺,不知道蕭庭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他的買賣做的極大,不光長安城有鋪面,分号遍布整個關内道,打過交道的達官貴人也不在少數,背後也有些不弱的背景。但那些給他充當後台的貴人們,隻是把他當成一棵搖錢樹,從正眼瞧過他。以往慕一寬上門拜訪,往往連對方的面都見不到,大多是一個管家之類的角色收了錢打發了事。像蕭庭這樣,擺出一副平等談話的架勢從所未有。
“我問你,我把配方交給你,以後就由你去制造藥丸,去釀酒,和我無關了是吧?”蕭庭問。
慕一寬斟酌了片刻,道:“是。但小人會定期送來分潤。”
“那好,兩件事。第一,我這個方子能不能再給别人?或者說,别人再用我這個方子釀酒、制藥,所獲之利,我們怎麽分?”蕭庭問。
“這小人倒是沒有想到。”
慕一寬先是一愣,緊跟就道:“不過既然您把方子給了小人,小人定然會保存好,不會讓方子流出去。”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蕭庭望着他,道:“若是方子真流出去,你可能會認爲是從我這流出去的,我呢,一定會認爲,是你爲了少給我錢,私下轉手給别人經營,因爲這麽一來你就不必給我這三成的分潤了……”
慕一寬大驚失色,連忙道:“小人萬萬不敢欺瞞爵爺!”
蕭庭擺擺手,盡量用和藹的語氣道:“不是說你故意欺瞞,而是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既然是方子,就肯定有洩露的可能。就算不洩露,别人拿着藥丸和酒,也未必就做不出來類似的,并不是你或者我的問題。”
慕一寬見蕭庭說的誠懇,并沒有什麽責難的意思,也稍稍輕松了一點,琢磨着道:“爵爺說的沒錯,是這個理。真出了這種事,小人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是了。那還有一個問題。”蕭庭繼續道:“就算藥方配方沒有流出去,那我怎麽知道,你一個月到底能靠着這兩件東西獲利多少?你家大業大鋪面多,我總不能派人去你的每個鋪子裏盯着吧?”
慕一寬猛地擡起頭,兩隻小眼睛裏精光凝聚,愕然道:“爵爺要查我的總賬!”
查總賬對于任何一個商家而言都是要命的事,尤其慕一寬的生意涉及的行業衆多,背後和朝廷、各地官府也有着盤根錯節的關系,種種見不得光的事,各類貓膩全部在那本總賬中清清楚楚。
可以說,慕一寬的總賬牽扯到的絕不是慕一寬一家一戶,而是一張龐大的利益網。若是這本總賬流了出去,第一個倒黴的就是慕一寬,會有很多人希望慕一寬死,一家死絕。
慕一寬大汗淋漓,再聯想到之前自家酒樓和藥鋪發生的一系列有些不合常理的事,這位飽經滄桑的中年商賈自以爲聰明的恍然大悟:眼前的這位雖然年輕卻正當紅的爵爺,要對慕家下手!
稍稍朝深處一想,慕家和蕭蘭陵無仇無怨,蕭蘭陵就算要錢,也沒有必要将慕家趕盡殺絕。坊間傳聞這位爵爺是陛下親手從平民提拔上來的,他此舉是否代表着朝廷中的動向,難道是陛下要對和慕家有合作關系的那幾位下手?
盡管朝廷裏的那幾位大員和慕家之間除了利益之外,根本沒有太深的聯系。但這種層面的争鬥漩渦,他一個小小的商人,既逃不脫,也抗不過,一旦被卷入,連馬前卒都算不上,片刻間就成齑粉。
想到此處,慕一寬毫不猶豫的五體投地,顫聲道:“爵爺救我,求爵爺指點一點活路,慕一寬定有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