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的夏夜異常安谧,湛藍的蒼穹繁星閃爍,和爽的海風徐徐而來,滿山草木在朦胧如黛的夜色中随風搖曳,枝葉柔緩的沙沙聲在夏蟲和夜莺的鳴叫聲中隐隐約約,源源不息。
坐落在琅琊台下碧湖之畔的院落燭光明亮,彌漫茵茵茶香的典雅正堂裏,端坐着院子的主人劉晔、琅琊國從事程秉、徐州糜氏家主糜竺、琅琊縣令劉存、劉存的首席幕僚公孫沛、心腹幕僚趙溶、負責築城和工業制造的墨家傳人霍堅,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當世俊傑之所以能夠聚在一起,開誠布公出謀劃策,原因是所讨論的諸多議題,最終都涉及到他們每個人的切身利益。
七個人讨論的議題很多,但所有人的論述始終圍繞着一個明确核心——如何将代表他們不同利益訴求的劉存,推上尚未恢複設置的城陽郡太守之位。
當學者比當官員更稱職的程秉出自汝南官紳世家,先後師從大儒鄭玄和經學大師琅琊王劉玺,可謂學富五車文采斐然,他對國家民族擁有強烈的責任感,心胸豁達,溫文爾雅,對老師琅琊國君劉玺更是感情深厚。
程秉與劉存的交往僅有一年多,但雙方一直保持通信往來,彼此相互敬重,情感日益深厚,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年近不惑的程秉都希望由劉存來繼承老師劉玺即将放棄的這塊土地。
抛開感情不談,有慷慨大度實力越來越強的劉存坐鎮王城北面,必然能給整個地區的民衆和老師劉玺帶來更大的幫助,從而有力地保證王城的安甯,何況知恩圖報的劉存對國君劉玺同樣懷有真誠情感,從沒忘記程秉和國君劉玺的知遇之恩。
糜氏家族的家主糜竺想的又不同,在他心裏,糜氏家族的整體利益和發展前途才是最重要的,雖然糜家富甲天下,仆從高達四萬餘衆,但時刻都要面臨着無所不在的危機。
聰穎精明的糜竺非常清楚天下大勢,清楚地看到整個家族即将面臨的嚴峻形勢,更明白家族身上存在的緻命弱點,那就是富而不貴!
糜竺之前的幾代家主都是非常出色的人傑,但每任家主臨終或者歸隐之前,都萬分沉痛地總結自己的一生,而且得出的結論驚人的一緻:“再多的金錢買不到真正的權力和地位,在我糜氏家族邁入權貴階層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如無根的浮萍!”
因此,現任家主糜竺深知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金錢在他眼裏已經沒有了吸引力,他如今最急切的,是全力以赴把整個家族帶入真正的權貴階層,然而這條路走起來卻是無比的艱難!
糜家不缺财富,隻要願意,完全可以用金錢将族中子弟送進官場,可是并不等于當了官有了權,糜氏家族就能得到天下人的承認,以他的家世以及傳統道德觀的限制,用錢買回來的權力永遠受到士大夫組成的權貴階層鄙視,一個不慎恐怕還會适得其反,甚至招來災禍。
但現在不同了,糜竺在亂世即将來臨之時,終于看到振興家族的曙光,看到了隐藏在層層迷霧和刀光劍影中的機遇。
雖然到目前爲止,糜竺還不能确定出自寒門的劉存是否有個光輝的未來,但并不影響他對劉存的支持和投資,因爲已經沒有任何人懷疑德名遠播、毀家纾難拯救蒼生的劉存的寒門子弟出身,劉存無論是德名還是賢名,均已傳遍徐、青、兖三個州,而且還在向四面八方傳播之中,獲得越來越多的推崇擁戴。
更令糜竺無法企及、無法漠視的是,貌似不講規矩甚至有點離經叛道的劉存,竟擁有驚人的施政才華和令人匪夷所思的創造天賦,這一點得到越來越多儒林名士的承認。
這一切,都是糜竺可望而不可求的,構成了劉存發展壯大的堅實基礎,因此,糜竺絕不會在劉存聞達于天下之前,錯過支持劉存并與之建立起穩固關系的絕佳機會,哪怕劉存今後無法再上一層,止步于郡守之位,也能成爲糜氏家族最重要的助益。
糜竺已經打定主意鼎力支持劉存,并将自己視爲劉存的摯友,他相信自己在劉存心目中,同樣占據重要的地位,劉存同樣把他當成摯友看待,他對劉存的人品和信用更是放心。
相比之下,醉心于科學實踐滿足于建設和創造的劉晔想法單純很多,他早已與博學多才性情寬厚的劉存建立了兄弟般的感情,對劉存的拳拳愛民之心和一個個義舉由衷欽佩,對劉存的淵博知識和創造力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他的目的很簡單——兄長的地位越高,能讓他施展才華的舞台就越大!
至于均逾越不惑之年的公孫沛、趙溶、霍堅三人的目的,已經沒有必要探究了。雖然到目前爲止他們還不能爲劉存去死,但是也差不多了,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後半生、他們絕望之下深埋心中又在劉存觸動下突然複蘇的人生抱負,都緊緊地綁在劉存身上,他們對劉存的支持更徹底,更忠誠,也更純粹。
正是基于共同的利益,機緣巧合之下彙聚一堂的七人會議非常團結,效率也非常高。
當雄雞的第一聲高鳴從遠方傳來之時,一個龐大而嚴謹的計劃和一份清晰的出仕名單終于确定。
劉存環視一圈悄悄呼出口長氣的衆人,說出了自己深思熟慮的決定:
“諸位,我打算向國君提出請求,親率麾下五千将士和五千工匠及民夫西征東莞,力争在兩個月之内,剿滅我琅琊王國所有匪患!理由有三:第一、我要爲國君分憂,報效國君的知遇之恩;第二、文治武功相輔相成,隻有賢名沒有威名,恐怕保不住我琅琊的安甯,保不住不斷發展的工商業帶來的财富,必将引起某些人的觊觎,甚至铤而走險;第三、我麾下軍隊迫切需要一場血與火的洗禮,隻有經曆過戰火,才能成長爲一支真正的軍隊,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
此言一出,公孫沛和趙溶齊齊敬拜,口中高呼主上英明,激動得幾乎無法自抑。
另一側的霍堅摸了摸左臂上纏繞的厚重紗布,捋捋濃密的長須,自豪地對滿臉驚愕的程秉和糜竺笑道:
“二位不必吃驚,主上的武功遠遠高于諸位想象,主上初學射術僅三月,持三石弓射七十步外人形标靶,連射三十箭九成命中。主上如今日日修習的長槍和佩刀,是霍某親手打制,長槍名曰玄光,通體由隕鐵熔煉打造,按照主上說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然合金鋼,槍長一丈七尺,重七十二斤,在主上手裏翻飛自如;佩刀爲同質精鋼打造,取橫刀之勢,長五尺,重二十八斤,試刀之日,主上順手一揮,斬斷五層甲劄。最重要的是,已苦練半年令我等爲之側目的六千将士,所用練兵之法和軍令制度,均出自主上之手,主上自己也是天天打熬,四季苦練不辍,還将滿腹韬略傾心傳授給麾下二十九名武學弟子,不少弟子現已嶄露頭角。所以,二位無需對此感到驚訝。”
程秉倒吸口冷氣:“子鑒,爲何隐藏如此之深?”
劉存被霍堅誇得非常難爲情,尴尬地解釋道:“子毅先生謬贊了,小弟的槍術還是子毅先生傳授、結義兄長王杞點撥的呢,在帶兵方面,小弟隻學過一些皮毛,親自帶兵訓練的時間很少,更沒上過戰場,不過,面對缺乏訓練毫無軍紀的烏合之衆,估計還不會太狼狽。”
糜竺鼓起眼睛望向身邊的劉晔,看到劉晔無辜地搖頭,隻能惱火地轉向劉存:“賢弟,除了生孩子,你還有什麽不會的?”
衆人被逗得大笑,劉存隻能苦笑:“其實小弟隻是略有武技,佩刀玩得稍好點,射術在軍中弟兄指點下苦練八個月,才略有長進,長槍最爲生疏,要不是獲得子毅先生點撥,恐怕到現在小弟還不知道該用什麽兵器才合适。”
“不怕兄長笑話,一年來小弟試過大刀、長戟、斧钺還有狼牙棒,可練起來一塌糊塗,慘不忍睹,直到在鐵器工坊幸運地遇到子毅先生,聽了子毅先生精辟的分析,又得到子毅先生慷慨指點,才勉強摸到點門道,恐怕還要苦練五年以上,才敢鼓起勇氣告訴别人,我會使槍了。”
衆人聽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
糜竺搖搖頭不再糾纏這事,匆匆用過早飯,就把要回縣衙的劉存拉住,非要到軍營去看看不可。
結果程秉也要求同行,一邊走出劉晔家的院子,一邊抱怨劉存不早把事情告訴他,否則他早就向國君進言,用劉存取代耗資巨大卻屢戰屢敗的中尉蕭建了。
深夜,喝了不少酒卻毫無醉意的糜竺回到城中糜家分号,再次拿起白天在軍營時王杞送他的新式連發強弩,反複端詳之後長歎不已。
肅立一旁的糜豐再拿出兩根蠟燭悄悄點上,然後不動聲色地替糜竺換上杯新茶。
糜竺望一眼聰明勤快的族弟糜豐,發出一聲輕歎,像是對糜豐訴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副弩弓晃眼一看毫不起眼,細細查看卻堅固精良,隻是加裝兩個固定滑輪和一大一小精鋼齒輪,改進了弩機形狀和制作精度,再延長可抵住肩窩後端,加上個能容納五支利箭的箭匣,就能讓僅訓練十天的普通士卒,穩定而又輕松地連續射擊,射程高達三百步之遠,精度提高數倍不止,其價值絕對在普通弓弩的五倍以上,如今王杞麾下竟然擁有高達兩千副這樣的弩弓,可見其戰力何等強悍。”
糜豐緩緩跪坐下來,看一眼榻上的新式弩弓:“小弟最喜歡的,還是他們隊率以上軍官身上的複合铠甲,前後是一塊塊用鋼絲圈連接的整齊鋼闆,雙肩和腰部以下全是鋼絲圈環環相扣而成的鎖子甲,内襯軟皮穿戴舒适,就連頭上戴着的,也是用銅闆加熱後沖壓再鑲嵌銅條裝飾的堅固頭盔,真不知他們是如何造出來的,簡直是鬼斧神工啊!”
糜竺點點頭:“這倒不難,隻要有珠山工坊制作的那幾套機器,我們也能做,子鑒向我詳細介紹過頭盔制造過程,用大型水車帶動沉重沖床,加上鑄造的鋼質模具,把提前備下的薄銅闆放入爐中烘烤至發軟,放到模具上沖壓幾次即可,之後是打磨、淬火、鑽孔、安裝牛皮内襯等工序。”
“若不是子鑒缺錢,恐怕他會給所有士卒都配發一頂銅盔,這家夥對麾下軍隊的巨額投入令人咋舌,下午我還看到,他麾下已練成的六千士卒,身着清一色的堅固闆甲,腰挂從環首刀改進而來的更爲鋒利堅韌的橫刀,頭戴清一色的護頸皮帽,正前方還加個遮陽擋雨的帽舌,帽舌正上方鑲上一塊用銅闆沖壓出來的飾物,上面是兩條麥穗和五角星圖案,以便與其他地方軍隊區别開來。”
“今日隻是走馬觀花,但印象極爲深刻,放眼大漢天下,無論裝備還是軍紀,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與之相比,更不用說他那五百裝備精良的騎兵了。”
糜豐忽然說道:“子鑒大人的官兵每日三餐,個個都能按月領取軍饷,普通一卒吃穿不算,每月還能領取四百錢,平時訓練很苦,每月一次比試,勝者額外有錢财獎勵,養活一家三口毫無問題,省點的一年能買一頭牛了!”
“此事當真?”糜竺大吃一驚。
糜豐點點頭:“住在咱們院子左邊的是個軍候,他和小弟很談得來,前幾日他休假返家,爲感謝小弟給他母親送藥,設家宴答謝小弟時談起這些瑣事,隻是除官兵待遇之外,其他事情他都巧妙避開,不願透露軍中任何消息,看來,子鑒大人的新軍法果然嚴苛。”
糜竺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怪不得今日到了城北大營,發現那些官兵與尋常官兵大不一樣,除面對他們的長官,沒有任何一個向我們敬禮,軍營門口的四個值哨官兵趾高氣揚,一動不動站得筆直,營中官兵來來往往,均是兩人成排三人成行,步調一緻緘默無聲,當時就把我和德恒兄鎮住了,德恒兄直歎從沒見過如此法度森嚴的軍隊,遺憾的是,今日營中按例休息清理營區,沒能看到列陣訓練,想起來應該不會差。”
糜豐想了想,說到另一件事:“聽說珠山造出了潔白光滑的書寫紙,要是真的話,此物絕不能錯過啊!”
糜竺得意地笑道:“放心吧,等子鑒出征歸來,就會大興土木的枳城之南孤山之下,修建兩座大型造紙作坊,咱們糜家投入兩百金,占五成股,之後還會合夥開辦印刷作坊、制作筆墨紙硯的作坊等等。這一年你做得不錯,我打算把琅琊的所有生意交給你掌管,切莫辜負我的期望。”
糜豐高興不已,興奮地站起來轉了幾圈,馬上又跪坐下來:“子鑒大人要出征?是不是要去清剿西面的黃巾賊寇?”
糜竺立刻沉下臉,鄭重地告誡道:“此事到此爲止,決不能洩露!”
“愚弟明白,絕不會洩露半分!”糜豐誠惶誠恐地匍匐下來。
糜竺幽幽一歎:“此事非同小可,子鑒根據蕭大人的幾次戰敗經過推測,東安、東莞兩縣有人與泰山郡過來的黃巾賊寇暗通曲款,裏應外合,爲此,他特意從商隊護衛中挑選三隊精銳提前出發探查。”
“下午時分,德恒兄和子鑒将寫給國君的密信用快馬送往開陽,不出意外的話,後天一早,我和德恒兄将押送貢品返回開陽王城,屆時,子鑒會親率五百騎兵緩緩護送,行至莒縣以北立即折而向西,與王杞大人率領的五千主力彙合,以迅雷之勢殺向東安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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