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漫天的雪花越下越大,天地間迷迷蒙蒙混沌一片。
出外巡察的劉存回到洞口,抖落滿身雪花快步入内,到火堆旁蹲下揉搓凍僵的雙手,向望着自己的衆人低聲說道:“到處都被積雪蓋住了,看樣子還得下雪,隻有左面山腳下那條小路依稀看得出模樣。”
“主上,大雪天走山道很危險,要不咱們等雪停了再走?反正現在還有很多馬肉,省着點夠吃半個月。”
方臉隆鼻的喽啰低聲建議,此人看起來面相滄桑,卻隻有三十六歲,他和留着把山羊胡子的年長喽啰一樣都姓呂,家在東武城西面三十多裏大山下的高澤村,昨晚填飽肚子閑談後劉存才知道,他和被自己打死的那個姓齊的黃巾頭目竟是同村人。
讓劉存想不到的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黃巾頭叫齊智,是個以高強武功和仗義疏财名震四方的狠人,數年來多次獲得大賢良師的召見和誇贊,在整個琅琊國和西邊的泰山郡享有很高威望。
更令劉存震驚的是,高澤村全村都是太平道信徒,此次全村男女老少和周邊十幾個村子在齊智的鼓動下,背上所有家當,纏上明黃色頭巾,毅然燒毀了自己的房子,以顯示堅定不移的證道之心,然後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蜂擁北上東武城聚義。
然而,到了東武城他們才發現,所有的一切與太平道十餘年來所說的美好生活迥然不同,沿途的殺戮和燃燒的東武城吓壞了很多人,可事已至此,數百村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在衆多黃巾士卒的裹挾之下進駐琅琊申渠帥的大營,與數以萬計的各地村民擠在一起,齊智因爲脾氣暴烈,與渠帥申樵不和,不但沒能獨領一軍,反而被無情打壓,最後隻能領着村裏的數十青壯,受命警戒東武城東南方向,負責接引四方聚義的黃巾同道,鬼使神差之下撞到了逃亡的劉存手裏。
如今,兩名隻有姓沒有名的喽啰看到劉存殺馬的壯舉後,震撼之餘徹底敬服了,自願成爲劉存的家奴。令兩人感激的是,劉存并沒有讓他們改掉原有姓氏,隻是給兩人分别取個名字,滿臉皺紋身形消瘦的山羊胡子如今叫呂平,年輕幾歲長着四方臉膛的叫呂安。
此外,生命力超強的懵懂少年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劉振,這是另一個世界裏劉存侄子的名字。
聽完呂安的話,劉存沉思片刻微微搖頭:“這荒山野嶺的地方不能久留,要是再下兩天大雪,恐怕咱們就被困在此處寸步難行,在四面通風的山野停久了,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很容易生病,所以咱們要趁着還能看到路,盡快離開這裏。”
一直沒說話的呂平低聲說出自己的意見:“主上,右手邊的山道看不見了,隻能走左手邊的小道,可依照山勢來看,往左走很費力,山道兩邊全是大山和密林,恐怕三五天内翻不過鐵山啊!”
劉存點點頭:“以現在山道狀況和下雪的勢頭看,要走到山外有官道的地方,恐怕要三天才行,但不管如何咱們都必須往前走,翻過鐵山就能看到大海,那地方遠比遍地積雪的大山裏暖和,而且容易弄到吃的東西,至少不用再爲鹽發愁,沒有鹽咱們大人還能頂十天半月,可女人和孩子頂不住啊!”
呂安淡淡的雙眉微微一震:“主上,你的意思是說,以後咱們要在海邊煮鹽爲生?”
“煮鹽?難道你們吃的鹽是煮出來的?”劉存驚訝不已。
呂平連連點頭,呂平也連聲稱是。
蔺氏看到劉存望過來,微微點頭低聲解釋:“自古以來,琅琊和東海兩郡都是我大漢盛産海鹽的地方,沿海每五十裏,設鹽官督查,按律令每戶每月繳納五百斤煮鹽,直至前年九月,海上刮起狂風巨浪,延續十日肆虐不停,從青州至徐州沿海,數千裏良田與數萬鹽戶均遭大災,巨樹折斷,房屋垮塌,幾乎所有煮鹽器物被大浪吞噬,海鹽價格随之成倍上漲,至今價格都沒下來,聽說海邊鹽民死的死,逃的逃,房屋爐竈已十不存一,至今沒有恢複過來。”
劉存沉思片刻:“每戶鹽民每月産鹽多少?”
蔺家小娘略微遲疑:“婢子沒見過,隻是聽說若是風調雨順,五口一家的鹽民一月能煮鹽六百斤左右,家裏若無壯勞力砍柴煮海,恐怕到不了五百斤,日子過得極爲凄涼,不少人家爲此賣兒賣女,妻離子散。”
劉存聽完目瞪口呆,想了想幹脆避開這問題,招呼大家快點把烤馬肉吃了,然後立刻上路。
時至中午,紛飛雪花終于放緩,劉存一行走走停停行程二十餘裏,蔺氏的四歲女兒一直被布袋拴在劉存寬厚暖和的懷裏,每次停下歇息,她都會悄悄睜開那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睛,偷偷望向劉存和跟在身邊的母親,小臉上現出絲絲笑意與滿足。
傍晚時分,精疲力竭的劉存一行越過兩座山梁和四條冰封的小河,在一座廢棄礦坑旁幸運地找到一座殘留的木屋。
呂平和劉振進入木屋立刻解下背上懂得硬邦邦的馬肉,拿出火鐮火絨,又找來木材和樹枝升起篝火,呂安同樣解下背上凍得硬邦邦的大塊馬肉,四處尋找燒水的陶缸陶罐,忙碌近兩個時辰,大家才喝上緩和的馬肉湯,吃飽之後全都倒在火堆旁呼呼沉睡。
淩晨時分,劉存被蔺氏的痛苦呻·吟所驚醒,他遲疑片刻湊近查探,發現臉色赤紅的蔺氏發起了高燒,連忙找來根布帶出去包來塊冰,小心地放置在蔺家小娘的額頭上,待冰塊融化後再次更換,一直忙到天亮蔺氏才悠悠清醒過來,但仍舊燒得厲害,全身無力爬不起來,更别談繼續上路了。
無奈之下,劉存隻能決定留在此地休息幾天,随後獨自爬上木屋後的高山四處眺望。
下午時分,短胡茬上結滿冰渣的劉存提着一捆小樹根回來,探望暈沉沉無法睜眼的蔺家小娘之後,撿起顆黑炭走到門口,在門闆上畫出幾道線條,然後用手指丈量,時不時添加新的線條。
煮完馬肉的呂家兄弟不敢上去打擾劉存,更不知道劉存畫在門闆上如同鬼畫符的線條和怪異符号是什麽,隻好跪坐火邊悄悄咬着耳朵議論:主上畫出的東西是什麽?有什麽用?是否出自道家?
用過一餐野菜根加馬肉湯,劉存将陶罐裏剩下的馬肉撈出來,把陶罐端出去倒掉湯水,抓起積雪不停搓洗,然後裝滿白雪回到屋裏架到火上,用砍刀将自己弄回來的草藥慢慢剁碎,放進陶罐裏慢慢煮熬。
蒸汽茵茵的小屋藥香四溢,劉存毫不在意呂家兄弟驚奇的目光,吩咐劉振陪伴妞妞睡覺,給蔺氏喂下一碗湯藥之後,從門外拿回洗淨晾曬的布巾扔進湯藥裏,緩緩蹲在燒得神志不清的蔺氏身邊,猶豫良久俯身說了句什麽,便利索地脫掉她的上衣,撈起陶罐中的布巾稍稍擠水,開始擦拭蔺氏燒得通紅的身子和脖子。
次日上午,呂家兄弟驚愕地發現,原本他們認爲快要死掉的蔺氏已經清醒過來,不但能接過劉存遞上的藥湯自己喝下去,完了還能擡起手輕輕梳理女兒的亂發。
呂家兄弟望向劉存的眼神充滿無以言語的欽佩,發現自己的主上非常神秘,似乎滿身技藝無所不能。
呂家兄弟本是山村小民,見識不多也沒有什麽城府,但數日的相處使得他們心裏非常明白,追随劉存絕對沒錯,在危難之際,劉存對一個無意邂逅身無分文的普通女子都這麽有情義,今後對他們兩個也絕不會差到哪去。
兩天之後,蔺氏終于痊愈,太陽也從灰蒙蒙的厚重雲層間偶爾露個臉,胡子拉渣雙眼滿血絲的劉存決定繼續上路。
此後四天,他們越過了七條大大小小的冰封河面,拐過兩片寬闊的密林,翻過三道高崗,終于登上最後一道遍布桧柏和松樹的山坳。
站在兩山之間的參天桧柏下,所有人都被前方一望無際的湛藍大海震撼了。
豔陽下,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充滿了生機,腳下和兩側山巒上掩蒼翠延綿的莽林,寂靜中能聽到鳥兒的啼鳴,包括蔺氏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唯獨衣衫褴褛的劉存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興奮的劉存拉過目瞪口呆的劉振,指向東南方向十餘裏外屹立在大海邊沿蒼蒼茫茫的大山笑道:“那就是大珠山,雖然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山上到處是大樹,山下方圓十幾裏全是河流沼澤,但這确實是大珠山,比我記憶中的漂亮百倍!再看前面一望無邊的大海,還有咱們腳下這座延綿百裏滿是礦産和野獸的鐵山,今後再也不會缺吃的了,等安頓下來,我會帶着你們山腳下蓋起寬大舒适的房子,領你們到海邊開鹽田,不需要砍柴不需要鐵鍋煮海水,隻需幾把木頭耙子和幾塊用石頭砌起的鹽田,每個月就能獲得成千上萬斤雪白的海鹽,我還會領着你們造船,挂上船帆輕松前往沿海各地,隻要度過開始這段艱難日子,咱們今後再也不用忍受饑餓和恐懼了!”
“叔,你小時候來過這?”第一次看到大海被震得微微發抖的劉振問道。
劉存一愣,接着哈哈一笑:“算是吧,看到山下那條冰封的大河沒有?那地方我記得叫做膠南,哈哈!”
聽了劉存豪情萬丈而且新奇無比的感慨,邊上的呂家兄弟面面相觑,無法想象劉存所說的這一切能否實現。
抱着女兒的蔺氏呆呆望着劉存,秀眼裏滿是憧憬敬慕,如今的劉存在她心裏已變得無比重要,她相信劉存的每一句話,相信這個外表冷漠内心卻溫和細膩的男人沒有什麽辦不到的。
“叔,你快看,那!山腳下那片大樹林中間,河灣北面,快看啊!”劉振指着東南方向袅袅升騰的幾股青煙大喊起來。
劉存細細望去,不一會便接過蔺家小娘懷裏的小·妞妞:“山腳下有人家,距離咱們最多五裏,下了山越過下面那條小河就能到,去看看有幾戶人家,請他們收留咱們。”
衆人興奮地跟随劉存快步下山,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來到背靠大山建在河灣處的小寨子,驚愕地發現十餘名青壯已經舉起鋤頭棍棒,堵在通向小山寨的唯一木橋頭,警惕地注視着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橋頭的不少青壯看清高大的劉存懷裏的小女孩,以及躲在劉存身側的蔺氏之後,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氣,幾個年紀大的悄悄放下了手中的木棒。
在劉存的示意下,呂平恭敬地漫步上前,擡手作揖彎腰緻禮,解釋說自己是從西面百多裏外的東武城逃過來的,懇請大家給個方便。
人群中間滿頭白發的長者驚愕不已,與身邊幾名青壯商量過後,大步走出來問道:“這麽說,山外面又打起來了?”
呂平重重點頭:“打起來了,咱們琅琊北面各縣全亂了,聽說大半個青州也亂了,成千上萬的黃巾軍圍攻各地官府,東武城被火燒毀,南面諸縣也被圍了,估計東武北面的黔陬縣城也保不住,黔陬縣城距東武城不到五十裏,城牆不到兩丈高,聽說幾十年來都沒有守兵,搞不好已經被焚城了啊!”
老者和身後的十餘青壯驚呼起來,劉存聽他們的口音和自己很接近,心念一動抱着小·妞妞大步上前:
“老丈,晚輩姓劉,叫劉存,晚輩幾個都是從東武城逃過來,實在沒地方去了,懇請老丈和父老鄉親收留,咱們不白吃飯,咱們有力氣……對了,晚輩會燒窯,能燒磚瓦燒陶器什麽的,能種地,也能下海捕魚,隻需熬過開始這段苦日子,往後絕不會給諸位和寨子裏的父老鄉親添麻煩,若是晚輩能爲父老鄉親做點什麽,諸位父老盡管開口。”
老者和衆青壯驚訝不已,不少人低聲議論起來,老者想了想轉身向後,與兩名壯實的中年漢子協商良久,轉過身凝視劉存的眼睛:“後生,你真會燒陶器?”
劉存将懷裏的妞妞遞給蔺家小娘,幾步走到數十米外的河邊已經廢棄的露天竈台旁,低頭尋找片刻,撿起兩團黑褐色的泥塊回來,恭敬地遞到老者面前:“這泥料不錯,是燒制黑陶的上好基料,但是對制坯和燒制火候要求很高,如果泥料太粗或者火候不到,燒出來的陶罐會變形,會滲水,容易裂開,但弄好了能燒出上好的陶器,無論是鍋碗瓢盆還是大水缸都能燒出來,隻是,晚輩一路走來似乎沒看到這種泥料,不知是從哪裏弄來的?”
老者和身邊青壯面面相觑,終于相信劉存會燒陶器了。
老者身側一位皮膚黝黑雄健孔武的漢子站出來:“兄弟,這泥料真能用?”
“真能用!”
劉存指向右前方那座坍塌已久的露天竈台:“老哥,看得出你們試過,可那竈台煮東西可以,燒陶器不行,估計你們的制坯手藝也不行,哪怕勉強燒出陶器,也容易變形,而且硬度不夠,上面還會存在很多沙眼,裝水都會滲出來,對吧?”
孔武漢子雙眼頓時爍爍生光:“這麽說來,你有辦法燒出不滲水的陶罐?”
劉存笑道:“隻要有人力有時間,小弟還能燒出如玉石般光亮的鍋碗瓢盆來。”
衆人一片嘩然,連呂家兄弟都不敢相信劉存的話。
中間的老者細細打量劉存和他身邊男女,沉思片刻終于做出決定:“好!後生,老漢相信你,你們可以留下來,我和衆鄉親會幫你們蓋兩頂草棚子,再送給你們一個月的糧食,不過不能讓你們住進寨子,隻能在這條小河南岸爲你搭幾間草棚。”
劉存大喜,立刻彎腰緻謝,老者身後的青壯們露出了笑臉,紛紛放下手中的鋤頭木棒,上前和劉存等人見禮。
寒暄完畢,木橋另一頭看熱鬧的幾個婆娘跑過來,詢問蔺氏幾句,便熱情地把她母女倆領進寨子,幾個上年紀的也主動向相貌誠實的呂家兄弟打聽外面的事,得知距離最近的琅琊縣治所夏河城沒聽說戰亂之後,幾乎所有人都舒了口氣。
老者正要把劉存請入寨子,邊上的孔武漢子已經拉住劉存:“兄弟,你打算什麽時候燒陶?”
劉存四下觀察片刻,指着剛扔到一邊的泥塊問道:“請老哥先說說,這泥料從哪弄來的?”
中年漢子指向北面:“過了前面的那片田地,再轉過那片林子,有條大河直通大海,河口岸邊有不少這樣黑褐色的泥巴,黏糊糊的有點滑手,估計是從上遊哪個地方順水流下的。”
劉存考慮片刻:“這樣吧,等安頓下來,請老哥帶小弟去看看,如果有好泥巴就弄回來,然後叫幾個兄弟到上遊的那個黃泥崗下,按照小弟的要求挖出個窯洞,窯洞挖好用柴草燒透它,然後就用挖出來的泥土燒出幾千塊窯磚,完了用磚砌個新窯,新窯砌好之後,小弟保證能在五天之内燒出兩百件好用的陶器來。”
中年漢子聽得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急切地問道:“前後總共要用多少天?”
“如果有十五個人跟着小弟一塊幹,頂多也就十五天。”劉存盡管隻是粗粗觀察一圈,但逐漸清朗的天氣和周圍有利的地形、水源,以及随處可見毫無污染的上好泥料,完全能滿足他的要求,如果隻是簡單的陶器燒制,減除燒磚砌窯的繁瑣工序,最多隻需六七天時間。
中年漢子掩不住心中的激動:“隻要十五天?”
劉存非常自信地回答:“最多也就十五天,幹得快的話,也許十二天就行了。”
衆人高興不已,再也不懷疑劉存的話。
孔武漢子一把拉住劉存的手走上木橋:“走,到我家吃飯,我自己釀有酒,今晚你就住我家,有什麽話咱們哥倆邊吃邊聊,哈哈!”
劉存客氣緻謝,完了小心詢問邊上主事的老者:“王老叔,村子名字叫什麽?”
“咱們都姓王,當然叫王家寨了,方圓三十裏隻有咱們十七戶人家,除了幾家女子是從外面買來的之外,男人和孩子們都姓王,你們幾個來了,咱們寨子就能多兩個姓氏,說不定十幾二十年後,能變成百戶人家的大村呢,哈哈!”高瘦的老者樂哈哈地回答,再也沒有了初見的戒心。
“王叔,南面的大山叫什麽?”劉存指向南面巍巍聳立的珠山詢問。
王老叔手搭涼棚放眼望去:“那叫珠山,從那個山腳往西南走四十五裏,就是本縣治所夏河城了,夏河城東南面靠水的小山,就是當年秦朝始皇帝修建的琅琊台,數百年前就聞名九州了。”
劉存徹底放心了:“老叔,官府不來收稅?”
“哈哈!不用擔心,夏河城的稅官每年秋後才來一趟,按人頭收完賦稅就離開,咱們這地方一面是大山密林一面是大海,隻有兩條山道通往外面,常有毒蛇野獸出沒,誰願意沒事到這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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