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戰了!”
晨光晦暗,刺臉的晨風一陣陣吹打着觀察所的胸牆,吹打着李龍的眼睛,嚴寒使他淌出淚水,無法了望。
停戰條約簽字了!
一個小時前,從電話中傳來的命令已經清楚無誤的告訴了所有人一個事實。
戰争結束了!
誰是勝利者?
如果是在後方的話,也許會有很多人關心這個問題,人們還會去讨論,我們在這場戰争中得到了什麽,總之,對于後方的人們來說,他們所關心的總是那麽簡單,他們關心勝利、關心得到,但是,這一切,對于奮戰十個月的軍人來說,他們是不曾關心的。
對于前線的戰士來說,他們甚至不再像最初那樣關心勝利,十個月的征戰,足以讓最頑強的戰士爲之疲憊,十個月,對于後方的人們來說,隻是短短的三百多個日夜,但是對于前線的戰士來說,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驗。
十個月前,李龍隻是新兵,他的領子上扛着的不過隻是一等兵的軍銜,而現在他卻已經是一名上士了,甚至還是上士代理排長,就半個月前,他奉命補充進了113師,這是一支曾屬于北洋軍的部隊,他的身邊是一群南方人——這是來自浙江的部隊,他們說的話是一嘴的浙江話,作爲排長的李龍,如果下屬們說快了,他甚至無法聽懂他們在說什麽,當然,這比他調到115師中的戰友要好很多——那是來自廣東的部隊,那些廣東兵說的是一語外人根本聽不懂的廣東話,在113師,很多時候,他可以猜,但是在115師,别說猜,就是蒙也蒙不對,以至于他們甚至需要翻譯。
這就是現實,中國太大,方言太多,也正因如此,他才意識到,爲什麽在國民學校之中,他們需要學習發音,需要把土音土語變成“國語正音”,一個國家,必須要用同一種語言,至于土音土語至少在軍隊中,會給指揮帶來極爲嚴重的影響。
也正因如此,李龍才會要求他的士兵必須要學習“國語正音”,按照他的話說,作爲“帝國軍隊一員,必須要學習“國語正音”,而且這是身爲國人的驕傲,當然他自己的“國語正音”也不見得标準,但很快,他就發現,相比于他,那些浙江兵學起“國語正音”,似乎比他有着更多的天賦。
“停戰了!停戰了……”
在戰壕之中,盡是歡呼的戰士們,他們激動的跳着,蹦着,甚至不顧寒冷的脫掉厚厚的大衣,不顧危險的跳到戰壕外,在那雪地中跳着,這是第一次,他們不需要再去擔心來自敵軍的槍彈,不用再像過去一樣,彎着腰在雪地中掙紮着發起進攻,然後像笨拙的動物一樣,被敵人用槍打死。
現在,戰争結束了!
很快,他們就能凱旋了,是的,他們将要凱旋歸國了!
他們肩負着家鄉的重托來到這裏,現在,他們将要凱旋歸國,将要榮歸故裏。
看着那些滿面歡笑的戰士們,李龍并沒有阻擋他們,甚至他自己也順着梯子走出了戰壕,來到了雪地中站着,在他們的前方百米處,就是俄國人的陣地,相比于他們,俄國人的陣地裏卻沒有那麽歡騰,似乎俄國人還在适應着這個消息。
望着那一張張臉龐,李龍突然想到十個月前,戰争爆發的時候,他身邊的戰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似乎想不起來他們的相貌了,甚至就連同他們的名字,他都記不清了。
李旦、徐力……
而現在,當李龍慢慢的想起他們的名字的時候,他再也記不清他們的臉龐,而他将視線投向身邊的戰友們,聽着他們用家鄉話在那裏歡呼着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想要哭的沖動,因爲他記不清曾經的戰友,隻記得那一張張鋼盔下的臉龐,似乎都是相同的,他們的笑容都似乎被定格在了某一瞬間。
“阿國!”
突然,在這個時候,一個穿着白色僞裝服的戰士扔掉頭上的鋼盔,跑到了雪地中,他跪在那裏大聲的喊着。
“我們赢了,你聽到了嗎?我們赢了……”
“柱梁……”
“大力”
一個人開了頭,更多的人在那裏喊着他們戰友的名字,更多的人跪了下來,先前的歡呼聲在這個時候,完全變了模樣,沒有再去歡呼,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這場戰争中失去了他們最爲親近的戰友。
歡呼聲在這個時候,爲哭泣聲所取代,終于,這些百戰餘生的戰友們放聲大哭起來,而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會指責他們的軟弱,沒有任何人會因此而輕視他們。
在随軍的記者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幕的時候,李龍卻繼續往前走着,他走到了兩軍交戰的中線,在雪地中,他似乎看到了一截斷臂,這被冰雪掩蓋的斷臂,根本分不清是中國人的還是俄國人的,它就這樣孤零零的落在那裏,
在這片滿是冰雪的冰原上,曾經随處可以看到屍體,在過去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那些從南方增援過來的部隊,根據命令,像瘋子一樣的進攻,他們一路推進到了葉卡捷琳娜堡,他們那個時候,隻有一個信念,向西、向西,一路向西。
幾乎每一個人,都非常清楚,他們每向西打一公裏,那麽國土在未來就會多出一公裏,這是一種最純樸的愛國觀,對于軍官來說如此,對于很多士兵來說,他們隻是作爲軍人服從上峰的命令,僅此而已。
這裏,從今以後,就是中國的國土了!
置身于這片被冰雪覆蓋的冰原上,李龍突然生出了一種感慨,他甚至想到了自己,自己會不會在這裏得到一份屬于他自己的軍功勳田呢?
當然,這是極有可能的,對于南方人來說,這也許隻是一片冰原,但是對于他來說,他卻知道,這看似冰冷的雪原可以變成肥沃的農場,隻要付出足夠的汗水!
“長官,是中國人!”
在俄國人的戰壕中,一名士兵對别宋諾夫說道,幾乎是一種本能,别宋諾夫下意識的想要抽出腰間的納甘轉輪手槍,可是下一秒鍾,他意識到了問題。
“停戰了,嘿,弟兄們,我們也可以歡呼一下……”
歡呼,有什麽值得歡呼的時候嗎?
别宋諾夫發現似乎并沒有歡呼的理由,因爲他們并不是勝利者,盡管還不知道的停戰條約的内容,但是作爲一名貴族,他可以猜測得到,也許未來的中俄兩國的國境線,就在這兩條戰線之間。
相比于歡呼戰争結束的中國人,在俄國人的陣地上,氣氛卻顯得有些壓抑,他們每一個人都非常清楚,他們的戰争并沒有結束,在國内,還有一場戰争在等待着他們。
“真是一群該死的家夥,如果不是因爲他們,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戰敗!”
在戰壕中一個士兵憤恨不平的抱怨着,似乎對于他們來說,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歸罪于國内的那些叛亂分子,如果不是他們的叛亂,他們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援軍,數以百萬計的援軍,最後會像浪濤一樣,把中國人全都淹死在西伯利亞,但是,正是因爲那些叛亂分子,他們甚至沒有足夠的子彈用于戰鬥,甚至就連食物也是限量供應的,
總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那些叛亂分子!
沒錯!
就是那些人讓俄羅斯陷入了失敗!
當然,這是軍官們告訴他們的,對于這些曾經的農民來說,他們無法理解爲什麽那些所謂的革命者,會在戰争中發動反對沙皇的叛亂,但是他們卻非常清楚,如果不是他們的叛亂,也許根本就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你好!”
走到距離俄國人的前線還有二十幾米的時候,李龍停了下來,他并不會俄語,所以隻有用中文對對着俄國人喊着話,那些俄國人無不是拿着槍,将槍口對準他,隻要一聲令下,他很有可能被會打成篩子,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來到這裏。
也許,是因爲他想和自己的敵人們說上兩句話,盡管他一次又一次的殺死過這些俄國人,但他從未曾真正的接觸的俄國人。
“你好!”
别宋諾夫走出了戰壕,他不能讓這些中國人小瞧了自己,他必須要證明俄羅斯的勇氣!
在别宋諾夫朝着李龍走去的時候,他們互相打量着彼此,有那麽一瞬間,别宋諾夫有些羨慕這些中國人——他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大衣,而且衣領還是毛皮的,顯得非常暖和。這都不是他們所擁有的,他們所擁有的隻是破舊的大衣罷了。
“你好!”
盡管言語不通,但兩個人最終還是用握手表示了問候,當他們握手的時候,在俄國人的戰壕裏,那些俄國兵無不是驚訝的看着這個中國人,他怎麽敢一個人走過來呢?難道他冒那麽大的風險,就是爲了來這裏握一下手嗎?
“我覺得,我應該來這,問候一下你們!”
李龍用生硬的英語說着,在高小的時候,他學過英語,盡管他知道,俄國人說的是俄語,但至少這都是洋人的語言吧。
“問候?”
如果換成别人,或許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是對于貴族出身的别宋諾夫來說,他的少年時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的祖母就是來自英國,也正因如此,英語對他來說,幾乎就是第二母語。
“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詫異的看着這個個頭比自己高出半頭的俄國人,李龍顯得很驚喜,他隻學過三年的英語,盡管很生硬,但是别宋諾夫還是勉強聽懂了他在說什麽。
“我們打了很長時間的仗,現在不用再打仗了,我覺得,我們應該可以成爲朋友……”
用生硬的英語摻雜着漢語同這個俄國人交流的李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他又從腰間取過水壺,打開蓋子,一股酒香撲面而來。
作爲上士他有着身爲長官的特權,比如根據命令,每個戰士每天可以領到二兩高粱酒,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喝,所以他就把酒存在了水壺中,現在正好是拿這酒交朋友的時候。
按他的了解,俄國人無一例外的都喜歡喝酒。
酒!
風将酒味帶來的時候,别宋諾夫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這個中國人,看着他喝了一口酒,然後對自己說道。
“朋友!”
在那水壺遞來的時候,别宋諾夫遲疑片刻,然後接過水壺說道。
“朋友!”
一口烈酒下肚之後,别宋諾夫立即感受到這嗆人的酒味,或許它的味道與伏特加不同,但這絕對是烈酒,俄羅斯人最喜歡的烈酒。
戰壕裏的士兵幾乎都是眼巴巴的瞧着喝着酒的長官還有那個大膽的中國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的他們無不是大口的咽着口水,感覺到周圍的視線,李龍沖着一個俄國士兵發出了邀請,那個接到邀請的俄國士兵也沒拒絕,幾乎是第一時間跳出戰壕,接過水壺,便大口的喝了起。
“這個李龍……”
戰壕中,一名軍官随口罵了一句,在放下望遠鏡的時候,對身邊的部下吩咐道,
“讓弟兄們給俄國人送幾……送二十箱酒過去,人家現在是在咱們的地盤上,是咱們的客人,不能讓别人笑話咱們不懂待客之道,還有……”
話聲稍稍一頓,軍官又命令道。
“至于李龍,告訴他,讓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到禁閉室報到!非得關他三天不可!”
或許,對于普通的士兵來說,他們并不知道停戰的條約的内容,但是作爲軍官他們卻可以通過一些渠道獲知停戰的内容,這些俄國人現在是客人,因爲他們所站的土地都已經被中國買了下來,不過現在雙方并不進行交接,交待會由雙方派出的官員進行,而不是軍隊間進行交接,所以這名軍官才會有了不讓人笑話念頭。
而軍官看着那些因爲他送去的酒而大喊着“烏拉”的俄國人,在内心深處,卻忍不住同情起這些人來,對于他們來說,戰争根本就沒有結束,在國内還有一場戰争在等待着這些俄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