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距江口數十裏處,卻是一片深達數裏的灘塗,放眼望去,這滿是烏泥的灘塗茫茫無涯,極目而盡,沒有一個點綠色,隻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陽光下閃亮,這沿海的灘塗,除了生活着些許蝦兵蟹将之外,再無其它生物。
因是位于海邊,時而有海風掠過,将那灘塗上的腐腥味吹來的時候,竟然微微帶着些森森可怖之感。
在這片荒蕪的的灘塗上站着一群打着赤膊上的青壯,正在那揮汗如雨拼命挖着大坑,在這片的灘塗上每隔上十幾丈,便有一群人挖着坑,而在坑周圍卻着站着荷槍實彈的北洋新軍,他們的槍口指着坑中青壯,神情顯得極爲嚴肅。
今天的這些胸前佩帶着“北洋新建陸軍第五鎮”胸标的士兵,似乎和往日不大相同,軍帽的下方,不見一絲頭發,似乎意味着些許不祥,與其它新軍部隊仿效東北剃着光頭不同,作爲北洋新軍一部分的浙江新軍,卻一直留着短辮,因此時常被人嘲諷,但對于那些諷刺,作爲浙江巡撫的袁世凱卻一直視而見,對于所謂的“辮子軍”更是欣然接受,似乎于他來說,這根本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而今天這些留了多年辮子的浙江新軍官兵卻都剪掉了辮子,剃上了标準的軍式樣的光頭,而坑裏正揮汗如雨挖着坑的人卻留着辮子,他們那滿是汗水的臉上帶着恐意,但手頭卻是不敢停着活,而在坑邊幾十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體似乎在提醒着什麽。
提醒着這些人,如果他們不服從的話,就意味着什麽。
“鵬程兄,兄弟……兄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這妻兒老小全指往小弟養活,還請鵬程兄就把兄弟當成個屁給放了吧……”
跪在地上的人不時的叩着頭,在這灘塗上叩着頭,臉上不一會就被海泥弄了一臉,整個人隻顯得的好不狼狽,若是換成以往,恐怕這人當真會心生憐憫之感。
可今時卻不同于往日!
“慶老兄,不是國爲不想放你,今日實在是不敢言之私情!”
武國爲歎氣搖着頭,又似是無奈的說道。
“實在是軍令難爲啊!”
說着武國爲扭頭朝他處看去,未理會這哭訴着慶祿,這些人都是杭州滿城裏的旗丁,當初各地的逐滿的時候,大人雖說令滿城開城,可卻沒有将其遷出,而是令其開出滿城,将其融入杭州,原本的那些旗丁對大人可謂是感激涕零,但誰曾想,大人當年的仁心之舉,不過隻是爲了今天之事——杭州城内大冊所有的旗丁無計老少都要殺死。
投名狀啊!
這就是留了十年辮子的大人給新皇帝的投名狀,畢竟,大人并不是李中堂,也不張南皮,同樣也不是江甯的劉坤一,大人隻是一小小的浙江巡撫,所以大人需要用這幾千旗丁的腦袋作自己的投名狀。
想到幾千人就這麽像是殺豬似的殺了,武國爲的頭皮不禁一麻,作爲軍人他不怕殺人,可他卻并不想這樣殺害手無寸鐵之人,那怕對方是領了幾十年軍饷的旗丁。
心底長歎着,武國爲沖着旁邊的士兵吩咐一句。
“讓他們歇口氣,吸袋煙,再喝口茶吧!”
若是有可能的話,他倒是想給這些人送些鹵肉、鹵雞之類的飯食,讓他們能夠好好的吃上一頓斷頭飯,可是,這隻能想想,因爲根本就沒有,而且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從是他有錢,也買不來那些飯食。
再則,大人需要投名狀,他武國爲同樣也需要投名狀!
在不遠處的坐着幾個被五花大綁的軍官,他們中大都是一些未逃往京城的旗中官長,若是論起品銜來說,他們的品銜都遠高于武國爲。而現在他們卻都是飲頸以待“滿虜”,堵着他們的嘴的綁腿剛被取下,其中一人就嚷了起來。
“姓武的,朝廷待爾等不薄,爾等爲何要叛之!”
不薄?如何個不薄法,先是一愣,而後武國爲反應了過來,面上頓時露出不快來。
“所謂的不薄,恐怕指提那軍饷吧,可是那軍饷是漢民供之,與滿清朝廷何幹?再者……”話聲稍頓,武國爲繼續說道。
“你爲滿,我爲漢,朝廷之恩,隻是個人恩義,國爲所需遵守的唯有民族之大義!”
義正詞嚴的回答沒有一絲的停頓,說着話武國爲朝那人走了過去,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富明哈,富明哈直視着他,眼中沒有怒意,隻有坦然面對的平靜,他們兩人過去曾是朋友,也曾一同把酒言歡,甚至富明哈也不止一次說過,這滿清朝廷早在幾十年前,就該亡了,可現在,在滿清朝廷當真亡後,富明哈也要跟着陪葬了,而下手的正是曾經的好友……
“今日老兄必定要殺我?”
富明哈的語氣依然平靜非常,似乎對于一切,他都能接受。
“職責所在,還請富兄見諒!”
“能否放過衆兄弟?畢竟……”
頓了下,富明哈苦笑道。
“他們大都隻想當個普通的老百姓,難不成,這中華朝,連個給滿人當普通百姓的魄力都沒有嗎?若當真如此,這中華朝,也不過如此吧!”
武國爲搖搖頭,他并不贊同富明哈的看法!
“你知道,要殺爾等的,并不是皇上!”
“大人入朝爲官可需以我旗人人頭作投名狀!”
“不需!”
準确的來說,這投名狀不是必須的!
“那反叛朝廷是否又需我旗人人頭祭旗!”
“仍是不需!”
“那爲何不願放過衆兄弟?讓衆弟兄當個平頭百姓!”
“大人之軍令,我等不敢有違!”
“袁大人爲何要殺我們!”
“爾是滿,我是漢!”
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回答,僅次一項便足夠了,
“滿……漢滿本就一家,何有誅殺一說!若非當初太後對漢臣之信任,又豈有天下九督皆爲漢臣一說?”
富明哈套用着官話,可他的話并沒有得到回應。
“夫以民籍計之,滿人之數,裁當漢人百之一,而服官者,其數乃等于我,天壤間不平之事未有若斯之甚者況夫藉口于不分滿漢,舉樞要之職,壹以屬彼族之私。”
武國爲冷聲用報紙上言語作回答,随後他的話聲又是一沉。
“非我等要誅爾等,亦非漢族光複意欲誅滿……”
“隻是袁大人需一張投名狀罷了!”
接着武國爲的話,富明哈苦歎一聲,不再言語,而這時一個士兵卻走過來報告道。
“長官,坑已經挖好了!”
武國爲轉身朝着一輛馬車走去,馬車上擺滿了酒壇,取過一個倒滿的大碗,又走到富明哈面前。沒有斷頭飯,卻有一車斷頭酒,酒是烈酒,而不是浙江的黃酒。
“一碗水酒,還請富兄弟一路走好!”
未再言語的富明哈喝完一碗酒後,臉紅着盯視着的武國爲,原似平靜處之的雙目露出些許血絲。
“鵬程兄,若是他日老兄有機會途過家門時,還請……”
“富兄放心,隻要小弟在杭州一日,自會照料富兄家人!請富兄不用挂懷,畢竟,大人也不是嗜殺之人!”
點點頭,富明哈不再言語了,好一會,他又長歎道。
“請鵬程兄轉呈袁大人,在旗百萬亦有爲國忠烈之士,還請他刀下留情!這漢滿之分……當以彌和……”
“這是自然!”
又取過一碗酒,武國爲與富明哈幹了一碗酒後,手一揮這幾人便被朝着那邊挖好的大坑押去,有的人如富明哈一般走着,可有的人卻早已經癱軟的身體,甚至于雙腿間早已濕成了一團,誰想死呢?
沒有任何人想死,可是他們的哭求聲卻沒有換來那怕一絲的同情,隻有少數幾人平靜的走到坑邊,面對人深的泥坑,背對着槍口。
“放!”
随着軍官的一聲口令,槍聲在灘塗上響了起來,站立于坑邊上百名普通百姓打扮的旗丁,随着槍響倒斃下去,未掉進坑裏的又被一旁士兵踢到坑裏。
一隊人剛行完刑,又有一隊人被拖着推着朝着大土坑推着,他們站在坑邊有的人跪在那哭求着,有的卻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勇敢與懦弱在這個時候,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景像,
“舉槍!”
“瞄準!”
“射擊!”
槍聲一排排的灘塗上響起,無主的屍體躺在坑裏,天空卻是豔陽當頭,終于槍聲停了下來,看着十幾個大坑裏屍身,武國爲卻是無奈的搖頭歎氣,雖說不願殺死這些手無寸鐵之人,但這一切卻都是無法避免的。
杭州城内,荷槍實彈的北洋護兵在大街上巡着邏,在大街的高台上,普通百姓正在衆目睽睽下剪辮子,辮子齊根剪去後,旁邊新學堂裏的學生,又用剃頭推子将那人的頭發剃掉,這些百姓的額前大都留着半寸左右的頭發,這是爲了省錢,負責剃頭的學生,也大都将是給他們剪成半寸長短發,看起來和東北那邊洋學生有些相似。
“辮子一去,大漢複顔,米飯一碗,指寬肥肉一塊,以做獎勵!”
旁邊的護兵手提着一根辮子在那裏喊着,剪掉辮子的百姓立即到旁邊趴在桌上吃着一大海碗白米飯,那指寬的肥肉,更是引得人們大流着口水。這會更多的人卻是在人群中觀望,人群中一個穿着無補官服的老人卻是罵了一聲。
“祖宗之法豈可丢,天誅袁賊!天誅袁賊!”
說罷就待他掩面而逃時,卻一下被巡邏的護兵一把拉住。
“棚長,這有一個滿遺……”
“剪了他的辮子,看他還做什麽遺老”
棚長一喊,旁邊的百姓不管是願不願剪的,這會卻是看起了熱鬧叫起了好來,國人愛看熱鬧的毛病在這盡顯無遺。
“我不剪辮子!我不剪辮子……”
被士兵強拖上台的老頭的雙手護着辮子大聲嚷喊着,見拖着費事,那位棚長卻是抽出了刺刀來。
“給俺按住了”
老頭被兩人強按在台前,刺刀沿着辮根用力一割,辮子除了,原本掙紮着的老人這會卻是的掙紮不動了,他的嘴唇輕顫着、面上再無一絲血色,而台上的學生卻是跳了下來,不一會便推掉了他後腦的殘發,頭剃完後,被松開的老人頓時癱軟在地,臉上卻是流出一臉老淚,呒喃着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
最後這老人甚至掙紮着爬起來,朝着北方叩起頭來,嘴裏請着罪,臉上挂着老淚。
台上的青年學生看了眼台下的那朝着京城方向叩頭的老頭,目中盡是鄙夷之色,最後又啐了一句。
“做不夠奴才的敗類!”
“這剪掉辮子也不味着從奴才變成了一個人啊!”
“可不是,這北邊還有滿清的皇帝嗎?”
“沒有了,早就沒了,隻有咱們中華朝的漢人皇帝!”
浙江巡撫衙門裏,穿着身德式軍衣的袁世凱無奈的歎了一句,今天他頒了軍令,要用軍法去辮子,這“舉義”諸省都剪辮子,剪辮子是“舉義”的象征,即便号從了他唐子然,自然的也要跟着剪辮子,可這事輪到自己身上,卻又是忍不住猶豫了一些。
旁邊在昨夜已經自己動手剪掉辮子的楊士琦卻是笑說一句。
“大帥,這剪掉辮子不味着從奴才變成爲了人,可若是留着辮子,可不就是想繼續當滿虜的奴才嘛!”
聽着他的勸,袁世凱無奈的握了下已經剪掉的辮子,臉上盡是些不願的表情,雖說這辮子妨事,可真到剪的時候,還真有些舍不得。雖說有百般的舍不得,可這辮子總歸還是要剪的,相比于這辮子袁世凱更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杏城,你覺得……”
語沉着未待他說完,楊士琦倒是先接到一句。
“大帥,您是不是擔心北邊?”
楊士琦搖着頭。
“大帥,昨晚咱們商量的時候,已經提過,那位既然已經登基爲,雖說各地吩吩響應,但諸事未定之時,我等大可不必擔心,畢竟……現如今,地方上也就是舉個義,至于其它,這地方可還不是地方?”
雖是點着頭,可袁世凱依還是皺着眉頭,對唐浩然他并不陌生,那個人心狠手辣遠甚過自己,就像當年在朝鮮一樣,他袁世凱考慮了數年未成之事,卻被唐浩然一到朝鮮便給辦了!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說着那人雙手捧上一份電報,電報卻是朝廷新下的旨意,這朝廷指的自然是中華朝。
而一接過電報,袁世凱的臉色卻是一變,變得極爲難看起來。
“……閩浙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