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透的麥子被鄉農用鐮刀一把一把割下來的,然後再用草繩紮緊,一捆一捆整齊地碼在麥茬地上,隻待着回頭在曬場上碾出麥粒來。
明晃晃的鐮刀是鄉農在拂曉時分磨好的,那沉甸甸的麥穗中滿是鄉民們對一年的期待,承載着其一年來的希望。
而在遠處的山坡上,一穗穗的高梁高傲地矗立着,微風吹來,一穗穗飽滿的高粱随風搖擺,不過那高梁此時還未熟。那些依還泛着的青的高粱是附近的屯子種的,在東北隻有移民村落才會種麥子,因爲隻有這些移民定居點才能享受到水利公司提供的灌溉服務,這甚至曾激起過屯民與水利公司之間的沖突——其試圖如移民一般修建水渠引水,但卻遭到水利公司的拒絕,雙方的沖突激化時,屯民甚至曾破壞過水渠,但在警察以及移民點壯丁團的強力壓制下,一切還是恢複了正常,在村屯接受保甲化整頓的前提下,水渠方才引入村屯,而至于其中的代價,幾乎沒有任何人會提及。
于官府心中“不服管教”的屯民地位不及移民,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即便是水渠引入了村屯,也不妨礙農業公司向移民點提供農業服務——畢竟農業公司是名義上的土地持有者,是東北最大的“地主”,他們自然更關心土地的産出,至于村屯的産量——也就與他們無關了。也正因如此,農業公司才會根據的區域、氣候不同,提供諸如小麥、玉米以及大米、大豆的種子,并派出技術員指導種植。
各個移民點非但其種子由農業公司提供,公司還包銷移民點全部産量,甚至就連同農民口糧,亦是需要購買,從而保證田地産出能夠全部入庫。
“官田一粒不動……”
坐在田壟上,剛剛收完差不多兩畝麥子的趙老四瞧着身後,那一捆一捆麥子整齊地碼在麥茬地上,種了幾十年的地,趙老四還沒見過啥麥子能長的這麽密,而且麥杆還這麽矮,不過隻是剛過膝蓋,不像關裏的麥子,都能長到胯上了,讓風一吹就倒,而且這麥子就和高梁似的,耐着旱,就像的高梁似的,甚至今夏天天旱着都不用澆水,而且收的還多,不過最終除了幾十畝試驗田外,其它田還是引了渠水澆了透。
可就是那幾十畝留作對比的未澆水的田裏麥子也長勢喜人,遠非高粱所能相比,在關内的時候,大家喜歡種高粱,是因爲高梁耐旱,那就旱的再厲害,多少也能有些産出,幾場雨下來,一畝地便能收個一百五六十斤,可麥子卻不一樣,若是雨水趕不上,沒準就會顆粒無收,所以除了靠溝河的地,沒有誰家裏會種麥子。可雖是如此,大家夥都知道面比高粱米好吃,但高梁卻能填保肚皮——一畝比麥子多打二三十斤實屬尋常,有時候若是雨水跟不上,都能多打出五六十斤。也正因如此,大家才會種高梁,可現如今,在這定居村裏頭,眼前的麥子卻完全颠覆了他的認識。
這些麥子非但産量高,而且更耐旱,即使是那幾十畝未澆水的旱田,瞧着也能打出二三百斤來,縱是耐着旱的高梁,也遠無法與之相比,這如何能不讓趙老四激動。
“這一畝地至少有400斤吧……”
雖說現在這田裏的麥子還沒有過稱,但趙老四卻已經在心裏合計起它的産量來,這完全是憑着往日裏的經驗。
對于種了半輩子田的趙老四來說,他從未曾想到一畝地可以打這麽多糧食,而這意味着什麽?即便是交公租和地稅,剩下的糧食都足夠他們一家人老少天天吃上白面饅頭,而且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就是關裏頭的東家,也不定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吧……”
可不就是這個理兒,關裏頭的東家,也沒有幾家能一年到頭吃白面,他還記得村裏頭的那個按輩份要喊他聲四爺的三兒,雖說家裏頭有百多畝地,可成天吃飯也就是比旁人家裏多吃一碗高梁米,至于那油也就是用筷子往沾上一點兒,說起來,甚至還不如他們過的……
“得承恩,得記住大帥的恩情……”
心裏念叨着恩情的時候,他卻又忍不住想到了另一件事兒。
“就是不能嘗嘗這麥子磨出來的面是啥味道……”
趙老四在心裏這麽嘀咕着,雖說他們可以憑着供應證以及售糧憑證去廳裏,從糧食公司買到足夠一家人吃用的平價糧。
與關内的糧價不同,因爲糧食實施統制的關系,東北的糧價分成議價糧與平價糧,議價糧是随行就市的價格,絕大多數百姓吃用都是以這種糧食,而平價糧則是以成本價銷售,價格相對低廉,在東北隻有關内難民能夠享用平價糧,還有就是糧食完全被征購的“農業合作農戶”。
而所謂的“合作農戶”都是以移民定居點爲單位。根據農商部的農業規劃,其将農業研究院育成之良種,于東北三十六處原種場施行繁殖,然後送至省、縣經營之勸農場再加繁殖,最後,再由農業公司于農民委托種植采種圃,待收得大量種子後,即完全收購,待來年制種配予農民。
而出于育種的需要,農業公司會将田間産出完全收購,以确保明年有大量種子提供給更多的移民點,因此爲了補償“合作農戶”,則由糧食公司以新移民時期發放的“難民糧食供應證”以及“收購憑證”向移民出售平價糧,以确保其積極性。
也正因如此,如趙老四一般,縱使是辛苦一年,也無法吃上的一口田中小麥磨出的麥子,也難怪他會這麽感歎。
田頭由農業公司資助修建的水泥曬場上,剛剛曬幹的麥子,被直接裝進布袋中,每裝幾袋,都會一一過磅,每當那麥子被擡上馬車的時候,趙老四的心總會随着微微抽動一下,對于像他這樣的百姓來說,辛苦了一季,卻未能嘗上一口新面,委實太過可惜了。
“大,大,不是說糧食收了就能吃着新面做的饅頭了嘛……”
曬場旁邊剛剛放學的少年,不解的瞧着那麥子被擡上馬車,這怎麽會都裝走了。雖說平日裏白面饅頭,他們沒少吃,可畢竟不是自家田裏的麥子磨出來的面,那都是平價糧。
“不是說,交了公糧之後,剩下的都是咱們自己的嗎?”
正讀着書的少年不解的大聲質問着,相比于父輩們唯唯諾諾,這些在學堂裏讀了一年多書的少年們,卻對那些城裏人沒有任何懼意。
“是啊,除了代收的公糧外,剩下的都是按照定購價收購的!”
少年人的質問讓糧食公司的職員連忙解釋了起來。
定購價,那是由統制委員會制定總督府批準的價格,糧食公司按這一價格收購,除糧食公司外,任何收購行爲都是違法的,違反者會被定以“經濟犯”,除被課以巨額罰款外,還會被處以五年以上苦役,其相比于關内的價格低了20%左右。
對糧食的管制是東北獲取财利的主渠道之一,在通過糧食公司壟斷糧食收購,通過定購價壓低糧食的同時,糧食公司還壟斷着原糧銷售,包括公營面粉公司以及私人磨坊,都隻能從糧食公司按牌價購買的原料,用于制粉或制米,并按牌價出售。
而這恰恰是東北地區管制的特點,對生産原料以及價格實施管制,其并不排斥私人企業,而原料與價格上的管制,保證了政府可以獲得更多的農業利潤用于工業建設。
“沒辦法,這些麥子都要用來制種,明年可是要推廣幾千萬畝地……”
職員們解釋着收糧的用意,是的,今年百姓種植的小麥,完全是爲了制種作準備,是爲了明年大規模的推廣。
“再說,公司出售的面粉,也都是新粉……”
當糧食公司的職員們在田間地頭稱取着收成,計算着代收的稅租時,在大連的糧食公司總部,電報卻是不斷從三省各地往這裏彙集着,在大廳中,數以百計的核算員正在那裏核算着移民定居點的公租數量。
對于糧食公司而言,移民定居點的公租才是最重要的,數千萬畝田地公租是公司的根本,同樣也是穩定市場糧價的根本,相比于關内,東北各地的糧價之所以不會因豐暴跌因災飛漲,完全得益于糧食公司調濟,而這價格上的調濟過去是依靠進口,而現在則需要依靠公租——糧食公司的外彙配額,從今年開始就會被削減,這意味着諸如小麥、大米等市場上需要的糧食,都需要他們通過内購解決。
“預計大概可以收10至13萬萬斤公租糧,除此之外,今年統制配額是東北……”
在糧食公司的會議室内,煙霧彌漫着,職員的話語聲中,一個個數字被一一道出來,盡管現在各地的數額還沒有統計出來,但理論上的數值卻已經計算了出來。
“考慮到對日本以及關内的大米出口,是目前糧食公司最重要的外彙獲取渠道,我們認爲,今年應提高朝鮮的米糧統制配額,”
外彙,更準确的來說是金銀硬币進出口統制,使得即便是作爲公營公司,糧食公司也需要遵守統制,而今年的猛然壓縮,着實讓糧食公司爲之一難,所以其才會千方百計的想辦法增加出口,以獲得更多的外彙。
“如此一來,自然可以增加外彙收入……”
盡管東北與朝鮮都實施着嚴格的糧食統制,但是并不意味着這是呆闆的統制,實際上的除去總督府規定的合同定購價之外,還有“議價”,不過隻有在各地完成統制配額後,糧食市場才會在糧食公司的監督下,生産商才能以“議價”購買所需的糧食,從而保證農業與生産商都能獲得額外的利潤。
這是一個漏洞,但卻是一個刻意留下來的漏洞,其旨在于必要時放開糧食統制後,不至導緻市場的混亂,在統制期間通過的對私營糧市的控制,制定相應的市場規範、制度,進而爲将來的市場放開作好準備。
“朝鮮統制配額的已經很高了!”
搖搖頭,王俊一并沒有同意加大對朝鮮的統制力度。
“現在朝鮮的大米統制是100萬噸,這意味着朝鮮70%的糧食都在統制範圍内,進一步的統制很有可能會影響到朝鮮的穩定……”
作爲糧食公司的總經理,王俊一不僅要考慮到公司的上繳利潤,同樣更要考慮到穩定,考慮到統制後百姓是否能夠吃飽飯。接着,他又擡頭看着衆人說道。
“你們記住,統制的目的雖然是爲了獲得建設所需資金,但絕不能以餓死農民作爲代價,我們可以通過壓低收購價,擡高售價的方式去獲得利潤,但絕不能讓利潤沾上農民的性命,那怕就是朝鮮人,畢竟,他們也是中國人……”
或許對于外界而言,糧食統制是爲了避免“糧商盤剝,行以公購,令糧利盡歸百姓”,但本質上不過是政府與民争利罷了,但這卻需要一個“度”,超過那個度的話,很有可能導緻一個影響到工業發展的惡性循環。
“再則,過度的統制,勢必會影響到農民的消費,到時候工業消費品賣不出去,難道隻賣給城市裏人嗎?好了,與其想辦法在去建議委員會加大統制力度,不如考慮一下,明年的良種推廣問題,和農業公司那邊協調好,如果明年所有的移民點都種上新種的話,那明年,公司至少能上繳五千萬,至于今年……”
想到總督府那邊的要求,王俊一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的說道。
“我會親自去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