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湖廣輪船局的鐵船經長江駛進湘江,泊于西門外碼頭,便立即給這座城市以至緊靠長江,坐擁洞庭,又有湘、資、沅、澧四大水系的湖南帶來了改變。相比于舊式的木船,人們要出城,或是旅行,或是探親,或是去别地做生意、求學,速度快的火輪船着實成了最好的交通工具。在此需求下,在湖廣輪船局的把持下長沙航運業自然頗爲發達,航運業的發達,同樣令的西門外一帶的碼頭也越加繁華起來。
碼頭斜對面,有一幢西式的紅磚三層小樓房,與碼頭一帶的西洋建築大都湖廣官辦企業所修不同,這幢西式洋樓卻挂着“北洋貿易公司湖南分公司”的銅牌,甚至還有一塊“中國銀行長沙分理處”的牌子。顯然這是大名鼎鼎的“東北系”設于湖南的大本營。
貿易、銀行,在過去的一年多之中,這是東北向内地擴張的根本,兩者相輔相成,縱是于這偏遠的内陸腹地,亦掌握了一定的市場份額。今日的這幢洋樓外,卻顯得有些熱鬧,樓外圍了不少人,除去戴鬥笠,肩上扛着扁擔的鄉下青年外,還有幾名穿着其他服飾的人,正圍着看牆上的一幅啓事———《東亞同文學校長沙分校招生簡章》。
雖說由前統監府教育委員會投資的東亞同文堂早在兩年前便于漢口設立,但直到今年方才于長沙,這一民風保守之地開校,其開校時間甚至晚于成都分校。此時,這份招生簡章卻吸引了不少青少年,之所以吸引他們,并非是因爲免除學費啦、包夥食啦,以至于發放津貼之類的承諾。畢竟湖廣大學堂也有着同樣的條件,甚至還恩許畢業後考試合格後,可授從七品之銜。
相比于湖廣大學堂的從七品,這同文學校顯得就有些不夠看了,其畢業後,至多隻是取得進入東北大學或同文學院的資格。不過雖是如此,這招生簡章依然吸引了不少人,而真正吸引這些青年的,恐怕就是招生的門檻極低,與大學堂要求秀才功名以上方可報考不同,同文學校的要求極低——隻要通過童生試,年齡18歲以下者即可報考。
一路颠簸,初來長沙的蔡艮寅,跟在同族兄長的面前,與兄長瞧着簡章上的門檻低,而大爲心動不同,他所看到的卻是簡章上提及的“畢業成績優秀者可報名參加公派留學生考試”,盡管湖廣大學堂同樣有公派留學生,但其名額畢竟極爲有限不說,更重要的是蔡艮寅還未取得秀才功名,這意味着他欲取投考湖廣大學堂,要等到明年,也就是在今年取得秀才功名之後。
相比之下,如果于投考同文學校的話,明年的這個時候,也許已經獲得了留學資格。相比于他省,湖南的民風不可不謂之保守,但是這保守的民風在過去的一年中卻受到各種沖擊,尤其是一家家報館的出現,更是令原本保守的民風慢慢發生了改變。
即便是虛歲不過十二的蔡艮寅,現在也如很多青年一般接受了西學,相比之下蔡艮寅走的更遠一些,他希望能到國外去留學,去看一看西洋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
“堂哥,你是怎麽想?”
蔡艮寅看着身旁的堂哥,輕聲詢問道。
盡管明知道,這同文學校與湖廣大學堂絕非一回事,甚至畢業後也不授品銜,可蔡艮寅依然還是有些心動。
人的一生,總是面臨着太多的選擇,雖說年少,但蔡艮寅最終還是選擇了報名,相比于秀才功名,西洋卻對年少的蔡艮寅充滿了誘惑。
這天上午,在新建的長沙同文學校的大門口,赫然貼着帶有箭頭的“同文學校考場”字樣的路标。旁邊,還貼有一張“同文學校考試委員會啓事”。考試首先進行的是作文,作文的題目倒是極爲平常,雖說與八股文章有所區别,但依然與時局有關,無非就國家衰落的原因之類的文章。第二天考數學,數學同樣也不算複雜。實際上,在未來的一年中,學校中最重要的學習,就是數學與外語,畢竟他們的文章“已然夠用”,但數學尤其是外語,卻完全不能滿足大學生的資格。而在第三天的檢查後,最引人注目的口試開始了。
考場門口橫一張條桌,與衆多考生們一樣,蔡艮寅同樣站在門外排隊等候,由工作人員按造好的名冊,每呼點一個,進去一個,其他人隻能懷着興奮而又不安的心情,目擁着那一個個被點到名的考生。
這些學生并沒有注意到的是,當他們在排隊的時候,遠處會有兩名老師在名單上加以标注,如果稍微注意的話,可以看到那些被标注的學生,無一例外的都是有插隊的行爲,他們舉動會導緻其被扣除一定的分數。
不知多少欲報考這所學校的學生,正是因爲這個細節而被扣除分從而與同文學校失之交臂。直到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考進這所學校時,方才從老師獲知的口中得知,許多成績極爲優秀的學生因此失去了進校的機會。
“排隊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軍訓結束的時候,喝一口茶,蔡艮寅問到身邊的隊長,年齡比他長7歲的範源濂,他今年正好18歲,如果明年的話,也許會同這所學校失之交臂。先前的軍訓中,從教官的口中獲知的排隊導緻近半數考試合格的學生落榜,這不能不讓他爲之震驚。
“……一個社會的成員是否善于排隊,在于這個社會對公正的看法。如果在現實生活裏面卻發現很多人不用排隊就能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你還會心甘情願地老實排隊嗎?如果不去“跑官”就得不到提拔,不去“操作”就得不到晉升,誰還會去排隊呢?”
面對好友的疑問,範源濂并沒有重複先前教官的話,而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說了起來。
“不講秩序,不講規則,我想,不排隊最大的弊病恰在于此,你看,在這官場上,不知多少官員其志在迎合上官,以期獲得晉升,官場中人又有幾人甘心願意以政績、資曆等待晉升?官場尚是如此,更何況其它場所,排隊說輕了隻是排隊的問題,可往重了說,插隊會造成老實人總會吃虧的一幕時時上演,最終大家都會變得不老實……”
話話稍稍一頓,因爲年齡比蔡艮寅大7歲的關系,對許多事情範源濂有着他自己的想法與看法。
“如果不按規則做事,就處處碰壁,按規則做事則處處順利,那麽,誰還能不去排隊呢?而且更重要的是願意排隊的又有幾人不是規矩之人,插隊者又有幾人不是投機鑽營油滑之輩?今日隻是排隊小事,可将來如若其進入官場,以其秉性又該如何?我想這才是他們被淘汰的根本原因!”
好友的解釋讓年少的蔡艮寅深以爲然的點點頭,許多看似無意的小動作,才會真正暴露出一個人的秉性。
“靜生兄所言極是,以小觀大既是這個道理。确實像老師說的那樣排隊是公平的,是處理解決不必要競争的合理途徑。”
瞧着躲在樹蔭下的幾名教官,他們并非是專職的軍事教官,都是同文學院的高才生,在未來的一年中,他們将于學校中同外國教員一同教授學員們數學、外語以及科學等學科的知識。
蔡艮寅口中所謂的不必要競争,實際上正是這些教員向他們灌輸的一個理念——國人之所以爲一盤散沙,正是因爲生活中充斥着這種不必要的競争,爲了出人投地,國人總是千方百計的尋找捷徑,而所謂的捷徑中,對同僚的打壓、踩踏等又是必然的選擇,過多的内耗正在一點點的耗盡這個國家的元氣。而最令人悲傷的恐怕就是明朝正是因爲這種不必要競争産生的内耗,導緻了這個漢人王朝的覆滅,進而讓原本根本無希望入主中原的滿清進入中原,奴役中國兩百餘年。
“也許吧!”
坐到樹下範源濂朝周圍看了一眼,看着周圍正在休息的同學們,便想到了入校後,從教官口獲知的一些信息。
“同文學院、東北大學、東北政法學校、東北警官學校,嗯,還有陸海軍的軍官學校,林林總總算起來,明年咱們畢業以後,恐怕會有十幾所學校可供選擇,艮寅你覺得到時候,那所學校報考的人最多?”
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範源濂的臉上帶着笑,那笑容中卻又顯得意味深長。在所有的同學之中蔡艮寅無疑是最年少的,不過範源濂并未因其年少而輕視他,甚至在他看來,蔡艮寅是一個值得結交的同學,無因其它,隻是因其年少,僅此一點便注定了他将來的發展前途遠勝于其它同學。
“報那所學校的人最多?”
蔡艮寅先是一愣,随後立即笑說道。
“應該是東北大學吧,畢竟,他的規模最大……”
與其它人一樣,在蔡艮寅看來,既然東北大學是這些大學中規模最大的學校,那麽自然學生也是最多的,報考的人當然也就是最多了。
好友的回答,讓範源濂微微一笑,雖說在進入學校之後,便對極爲欣賞蔡艮寅,可他終歸還是年齡太小,有些事情,他還是看不透。
“别的地方,我不敢說,可是在咱們這,在湖南……”
站起身來,範源濂看着身邊的那些年齡各異的同學們,看着那一張張充滿朝氣的臉龐,極爲肯定的說道。
“明年至少會有一多半人,會選擇政法學校!”
政法學校?
範源濂的話讓蔡艮寅微微一愣,對于他來說,他所希望的僅隻是獲得同文學校提供的留洋學習的機會,對于選擇那所學校,他還真沒有認真考慮過。
“這是爲何?爲何他們會選擇政法學校。”
蔡艮寅并沒有直接道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問起了原因。
“當官啊!”
範源濂的唇角微微一揚。
“你沒聽教官說嘛,東北的官員大都出自政法學校,想當官,讀政法學校才是第一步!”
範源濂的話讓蔡艮寅不禁一愣,确實,對于讀書人來說,他們平生最大的渴望就是當官以名耀門楣,甚至就連同自己的心底,未堂沒有這般的希望。
“當官,當大官,幾千年來,一慣如此,艮寅,或許你還不知道,如果能考進政法學校,到時候敲開的可不僅僅隻是東北的官場大門,可以說,全中國的官場之門都能敲開,知道爲什麽嗎?”
“爲什麽?”
盡管是自己主動開口詢問的,但範源濂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
“你瞧,咱們的官是什麽官場,不刮地皮、不吸大煙,已經算是好官了,好官的标準竟然如此簡單,可這種官與國有何益處?用這樣的官,将來那些大人們,又如何能逐鹿中原?”
接連幾個問題之後,範源濂看着遠處的老師,突然笑說道。
“他們需要的是什麽樣的官?是能辦事、會辦事的官,也就是能吏、賢吏,過去有種說法是這種人可遇而不可求,但是,艮寅,你知不知道,東北的政法學校,卻和西洋的一些學校一般,能成百上千的畢業這樣的能吏、賢吏,所以,隻要考進了政法學校,在東北當不了官,到了關内,會有人争着用你,你說,他們又焉能不趨之若鹜般的報考政治學校?”
把東北的政法學校,視若科舉晉身之道,恐怕這就是國人化神奇爲腐朽的能力,隻不過在範源濂看來,恐怕事情遠沒有那麽簡單,至少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麽簡單。想到自己的選擇,範源濂又把話峰一轉,出言問道。
“艮寅,你呢?考慮過到時候報那所學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