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外凄涼的秋景,似乎正映襯了這四九城中的現實——凄涼而又蕭條,雖說這四九城兒還是這大清國的都城,可任誰都知道這世道變了,這地方上一天比一天的跋扈,而相對應的則是京城的江河日落。
不過真正受到影響的卻是京城中那數十萬吃了幾百年鐵杆莊稼的人,這地方上的跋扈使得稅款什麽的不再像過去解往京城,縱是現在各方保證京城每年可得千萬兩解款,可那點銀子又豈夠維持京城所需的,自然的這京營旗人的銀饷便給克扣了起來,這幾分蕭條可不就是因此而生。
雖說現如今這京城各行各業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曾經熱鬧非常的茶館裏生意也是不如往日,可喝茶總歸是那些旗人的習慣,吃了幾百年的鐵杆莊稼養成的習慣,不是三天兩天能改回來的,雖說現在那三兩的旗饷,兩三個月都發不了一回,縱是發出了,那被克扣下三四成的旗饷裏頭沒準裏頭還有幾塊摻假的碎銀子,可依然有人往這茶館裏鑽着,品着那兩個大子能續上一天水的劣茶,在嘴裏頭言道“想當年”的輝煌與得意,說道着對這“奸臣當道”的不滿。
“爺幾個聽說了沒有,那白皮子又上奏折了!”
“白皮子是誰?
“好象聽說過!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這白皮子,鐵定是奸臣!”
可不就是奸臣,在京城中那些吃鐵杆莊稼的人眼中,這天下似乎早就沒有了忠臣,前陣子是漢人中的奸臣顯了形,現如今這旗人裏頭那也出“白臉奸臣”了。似乎現如今,這大清國的忠臣都在這茶館裏,至于那朝中,個頂個的奸臣。
“就是端方,端白臉兒!”
呼的一聲,衆人立即交頭結耳起來,若是說旁的奸臣他們還分不清楚,可現如今這端方的“名聲”可是“威震”四九城,這四九城中誰人不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大奸臣,就是這厮把念頭動到了大家夥的鐵杆莊稼上,逼的大家夥連稀飯都快吃不了。
從大家夥的碗裏扒食吃,這種人不是奸臣,什麽人是奸臣,這奸臣還是一得意小人,全依仗着恭王的信任才任了那戶部尚書,這個奸臣還不是科舉正途出身,那恭王當真是瞎了眼了……許,這就是物以類聚吧,那恭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端白臉又上了什麽奏折?”
該不是又和大家夥的扛了吧。這托活洛氏的端方,每上一份奏折那都是和大家夥的生計犯難,這不三兩的旗饷,就因爲這端方給減了兩三回了。若是再減下去,大家夥可真個就沒銀子吃飯了。
“這小子是要廢咱們旗人啊,他今個弄了一個什麽四條來!”
帶來消息的那位坐在桌上邊上,請了一杯茶後方才在衆人的紛請中繼續說了下去。
“一是讓咱們旗人編入旗籍,與漢人一律歸地方官管理。”
對于這一條,似乎大家沒什麽反應,這歸步兵衙門和地方官似乎也沒有啥區别。甚至還方便些,這歸步兵衙門管,縱是想做個什麽生意買賣的也不成,雖說平時衙門裏也不問你做不做買賣,可若是得罪了人,被人往衙門裏一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進了步兵衙門裏頭,沒有十幾二十兩銀子,那可别想好好的走出來。
若是歸了地方官管理,這豈不是說旗人也能做點生意,整點糊口的買賣。難得的,在旁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周圍沒有傳出罵聲來。就在大家夥以爲那端方“回心轉意”,重新開始爲大家夥考慮的功夫,話聲又一次傳入衆人的耳中。
“二是旗丁分年裁撤,發給十年錢糧,使自謀生計……”
“轟”的一聲,這茶館中頓時就亂了一團,旗丁裁撤!
這可不是減鐵杆莊稼了,分成就是想奪走這莊稼銀啊!在人們的話語中,至于什麽移駐京旗屯墾蒙古曠地,什麽旗籍臣僚一律報效廉俸,補助移屯經費之類的話語,反倒沒人關心了。雖說那二兩的旗饷不多,可那也是白花花的銀子,若是就這麽給斷了,他們到那裏糊口去,說是做買賣,可誰知道那買賣是怎麽做的?這端方是想把大夥往絕路上逼啊!
“這,這太後怎麽說?”
“就是,太後總該不會讓那小子糊來吧!”
有人這麽一問,大家夥才想起來,那端方也就是鬼子六養的一條狗,到最後這朝廷的事兒還是得太後做主,至于那個什麽議政會,大家夥就沒把那事當成事兒,若是太後沒同意把折子遞到議政會上,那會上也就讨論不了。
其實話再說回來,若是地方上不把事情交到議政會,那自然也就不需要讨論,所以這議政會看似權責極顯,可有時候卻也和聾子的耳朵差不多,地方上的事情非涉朝廷,是不會上議政會的,至于朝廷非涉地方同樣也不會上議政會。
如此一來,朝廷也好,地方也罷,都是你辦你的事,我行我的差,互不幹涉,這天下的事情反倒是簡單了許多,但總歸很多事情繞不開朝廷與地方,于是雙方便不時的于議政會扯起皮來。
“可不是!”
在衆人的期待中,那人喝了口茶,然後慢吞吞的說道。
“太後老佛爺多聖明,直接把折子扔了不說,還嚴旨訓斥了他端白臉一番……”
聽他這麽一說,大家夥這才長松了口氣!這下好了,有太後老佛爺保着大家夥,那鐵杆莊稼算是沒事了。
“哎呀,吓我一跳,還是太後老佛爺英明!”
“就是不知道,過了這一關,将來還會不會有一劫!”
“不管怎麽說,我的鐵杆莊稼又保住了!”
“我看這托活洛氏的盡出奸臣,不是叫旗兵不關錢糧,就是讓咱們去自謀生計嗎?這不是把咱們旗人往死路上逼嘛,你瞧這心眼多毒!我瞧着這端方沒準就是李鴻章的奴才!”
現在于京城的那些依還領着錢糧的旗人看來,這天下有兩個大奸臣,第一個就數李鴻章,至于第二個嘛,這京城中可是争論不已,有人說是劉坤一,也有人說是張之洞,當然也有人說道着是恭王,也就是當年的那個“鬼子六”。反正無論是誰,卻沒人說東北的唐浩然是奸臣!
唐浩然不是奸臣?
當然不是奸臣,奸臣還是朝中的臣子,他唐浩然算是大清國的臣子嗎?所以自然也就沒“資格”當這個奸臣了。
“哼哼,非得看看這托活洛氏投了李鴻章,又能賣個什麽價錢來!”
在那冷哼聲中,又有人抱怨起來。
“哎,這鐵杆莊稼是又保住了,可這一份錢糧倒叫上頭克扣去一大半,咱們現在也好過不到那去,保不齊,這邊端白臉的折子給封還了,那邊又給克扣一些去,到時候,這日子可要怎咋過嘛,再扣,再扣可就真吃不上了!”
又一位茶客立即在一旁接腔說道。
“那總比沒有強啊!好死不如賴活着,叫我去自己謀生,非死不可!”
這一句話道出了多少辛酸,沒人知道,可對于這幾百年來,不讀、不商、不農,甚至就連所謂的“國語騎射”也早不知道丢到什麽地方的旗人來說,讓他們自己個去謀生,确實是非死不可,這句話非但是普通旗民的氣言,實際上卻也是事實。縱是先前提着要停旗饷的端方,在恭王府裏倒是說出了一句公道話來。
“……解決八旗問題,關鍵問題在于撤銷駐防八旗和京師八旗,這事關數十萬滿、蒙、漢軍之身家性命,其亦是朝廷之根基不可不慎。據部中粗略估算,如果付給每名旗兵十年的遣散費,每年的費用即在一千萬兩,十年就是一萬萬兩!”
恭王府的書房中,被人稱爲“端白臉”的端方恭立在恭王的面前,言深意切的說道,作爲新任的戶部尚書,籌措款項可以說早就令其頭痛不已,這個差事過去是肥差,現在可當真是憂差,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且不說現如今地方往中央解饷不過千萬兩,尚不能維持京城各衙門支出。
便就是眼前這位恭王主政後于京城推行的各項新政措施的推行,均離不開财政的支撐。尤其是編練八旗新軍,那榮祿練成一鎮新軍之後,又請旨要練第二鎮新軍。莫說是兩鎮新軍,就是一鎮新軍的兵饷就已經讓端方頭痛不已,甚至就是那一鎮新軍的兵饷,都是靠着克扣旗丁的饷銀克扣出來的,現如今這朝廷還想再練第二鎮,隻能把腦子動到旗饷上。
一方面是朝廷的手中沒銀子,另一方面即便是幾經克扣後仍高達五百萬兩旗營兵饷,仍是現在朝廷最大的開支,幾乎每一次,朝廷那邊逼銀子的時候,大家夥都會把心思想到旗饷上頭,而每一次,都是端方出面當那個惡人,可實際上卻是眼前的恭王在操縱着一切。
“午橋,你說這筆銀子咱們能掏得起嗎?”
奕訢反問一聲,端方便是一陣沉默,顯然朝廷拿不出這筆銀子,過去若是擠一擠或許能擠也來,可現如今呢?縱是擠也擠不出銀子了。
長歎一口氣,奕訢又接着說道。
“打從聖祖那會,就想讓八旗子弟自食其力,可這麽些年,八旗還是談不上自立,當年他們确實有從龍之功,可朝廷也恩養了幾百年不是?”
如果還有其它的選擇,奕訢自然不會把腦子動在旗饷上,可現在的問題是,現在每年朝廷好不容易從地方上要來的銀錢中的一半都給這群遊手好閑的人給浪費掉了,若是旗營還頂用,養着也就養着了,可問題是他們在打仗的時候,跑的比綠營兵還快。
“前陣子從日本來的山賀倒是提出了一個有建設性的意見,那就是模仿日本爲旗兵提供帶息債券。就是學着日本實行俸祿公債計劃,把所有旗丁的兵饷全部置換成公債。”
在道出這句話的時候,奕訢不是沒想過,這旗饷全部置換成公債會給旗人帶來多大的沖擊,但是他已經等不急了,這大清國的日子一天比不過一天,他必須要在局面徹底惡化之前,爲大清國做好準備,更準确的來說,是要在局勢不可挽回之前,做好最壞的打算,就像當年老祖宗一般,憑着手中的八旗新軍重定天下。
“奴才請王爺三思,畢竟……”
不待端方開口求情,奕訢卻固執的說道。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午橋,你聽說了嗎?李鴻章從天津的洋行買進了六萬支小口毛瑟快槍,現如今這北洋新軍有兩鎮,再加上袁世凱的一鎮浙江新軍,李鴻藻的一鎮廣東新軍,這李鴻章就把持五鎮新軍……”
提及李鴻章的時候,奕訢的神情極爲複雜,現在朝廷就是被李鴻章這樣的地方權臣給架空了,若是不能在那些個權臣野心膨脹想要争天下前,把朝廷的力量壯大起來,将來誰來做大清的朱全忠尚且還不知道,可那個朱全忠殺死的必定是愛新覺羅家的皇上。
“……這天下的漢臣有十三鎮新軍,可咱們手裏有多少?午橋,咱們現在停了旗饷,還尋思着給他們些生計,或若是換成了漢人,漢人還會顧及旗人的死活嗎?”
王爺的反問讓端方頓時沉默不語,漢人會顧旗人的死活嗎?這自然無需問,可若是現在停了旗饷,不定會在京城引起多大的亂子,到時候……
“王爺,這旗饷事關百萬旗民生計,若是冒然停了……”
搖搖頭,奕訢看着端方說道。
“停,是要停,但咱們不能一下子停了,還是再扣上一些吧,午橋,你那邊務必再籌出練一鎮新軍的銀饷來,咱們大清國的将來可就指往這八旗新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