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從關外開來的部隊正沿着山路向着南方開撥,更準确的來說,是向着關内行進。在山間那貧瘠的土地裏忙活着的鄉民,遠遠的看到這群兵勇的時候,立即朝着山溝裏跑了過去,以躲避兵禍,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匪要躲,這兵更要避。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些穿着黑色洋式軍裝的兵勇像是沒看到他們似的徑直往前走着,留下一片被卷起的塵土,大部隊們揚起的灰塵,不斷地落到樹葉上。樹幹上也滿是塵土。戰士們越走越遠,一會兒,田間路頭又恢複了靜寂。
夏日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饷午過後一場雨之後,山谷間變得霧氣迷蒙,遠處的山嶺和近處的田地也籠罩在層層雲霧之中。運輸物資的車隊濺起泥污,拉着馬車的矮馬艱難地行進在泥濘的道路上,而在田間馱着彈藥箱騾馬也在奮力的前行着,駕馬的戰士不斷的用鞭子、缰繩督促着馬匹前行。
官兵們同樣也行進在泥濘中,雨水打濕了他們的塗膠的防雨披風,步槍被随意的扛在肩上。披風下,子彈攜具和背後的背包等物資使他們顯得笨重而臃腫,那雨水總是順着帽檐打在官兵們的臉上,那滿是雨水的臉上卻帶着些疲色。
“我有一支槍,扛在肩膀上,子彈上了膛,刺刀閃寒光……”
行軍的隊伍中軍歌嘹亮,雖是頂着雨,可歌聲依顯得雄壯,這是官兵們在借着軍歌給自己打着氣。
“慷慨激昂,奔赴戰場,沖鋒陷陣的誰敢擋!誓把敵人消滅盡,高唱凱歌還故鄉……”
在激昂的軍歌聲中,于小寶抹了一把泥水,這泥水都甩到了臉上,滿是泥水的臉上擠出些苦笑來,挂着泥的軍靴足有幾斤重,行軍幾天後,這腿就像灌了鉛一般,以至于讓人擡不動腳來。
“……上刺刀、上刺刀,前進前進前進!那怕山高把路擋,那怕河深橫于前,上刺刀、上刺刀,前進……”
随着這聲聲的呐喊,歌聲變得更豪邁起來,可于小寶卻是喊不出個豪邁,直到最後一句“沖啊!殺!”時才算是找回些精神,雖是如此,他卻隻能咬着牙朝前頭沖。
讀過幾年私熟的的于小寶是膠澳山腳下的莊戶人,因爲家中兄弟多的關系,兩年前便離家想往關東闖蕩,陰差陽錯的到了朝鮮,并且當了警察,憑着少時啓過蒙的關系,幾經晉升,倒是從普通的警員晉升爲上士,而在機動警察改編爲新軍後,他再次晉升一級,晉升爲三級士官長,甚至因爲軍官不足的關系,他被任命爲代理排長。
跟在排長的身旁小跑着,扛着騎槍李建業擠到排長跟前問到一句。
“長官,你說咱們啥時候才能到喜峰口?”
喜峰口!
這是他們的任務,雖說第四師是收編俘虜改編的部隊,可卻也擔負着進攻關内的任務,而現在對于第四師萬五千名官兵而言,他們的任務就是奪取喜峰口,爲大部隊進攻關内鋪平道路。
在喜峰口有多少敵軍?這不是下層官兵需要考慮的事情,他們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奪下關口。
同樣作爲吃糧的“糧子”,可現在這些由俘虜轉化來的官兵,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嚴明的軍紀是維持部隊戰鬥力的根本,無論是憲兵隊的處罰亦或是長官的軍棍或者槍口,都是維持軍紀的方式,雖說這引起俘虜怯于軍紀的嚴明,進而在戰場上奮勇當先,生恐被編入懲戒營,成爲必死的炮灰。
“明天!”
于小寶随口應了一句,繼續拖着沉重的腳步向前走着。雖說疲憊不堪,但是他卻不敢有一絲懈怠,軍紀不僅僅隻是用在那些“俘虜兵”的身上,即便是他這樣的軍士、軍官亦不例外。
依照軍紀規定,如果明天他們無法到達目的地,官兵就會被撤除軍銜,而這則意味着他們将會被編入“懲戒營”,
而所謂的懲戒營實際上就是炮灰營,就是用被撤除軍銜的官兵當成炮灰往清軍防線發起刺刀沖鋒,每人隻有十發子彈,對于他們來說,生路從來隻有一條——奪取清軍的防線。
如果不想進入懲戒營,那就隻有一個選擇,服從命令,絕不怯戰,但前提是必須要完成上級交待的任務。
而相比于“懲戒營”他們更害怕“什一法”,這剛剛下達的軍令,據說是學習自第六師的“成功經驗”,相比“懲戒營”更爲殘酷,對不服從命令的部隊,按十人抽殺一人的方法抽殺,而殺人者甚至不是憲兵,而是其它九個人,這意味着有人不服從命令,就是在拿另外九個人的腦袋冒險,自然會有其它人的拳腳去維持軍紀,沒有人想把腦袋系有别人的腰帶上,現在甚至不需要長官的督促,害怕“十一臨頭”的他們,會主動的替長官維持軍紀,很多時候那些俘虜兵表現的甚至比于小寶還要積極。
“長官,你說,咱們到京城,會打進京城不?”
作爲傳令兵的李建業,年歲雖說不大,可腦袋卻極爲靈活,正因如此他才會被選爲傳令兵。
“扯淡吧,那京城的城牆高的都跟山似的,是想打就能打出來的!”
“軍人需以服從命令爲天職!”
說出這句話時,于小寶把腰側的挎包朝後抽了一下,塗膠的包身擋住了雨水。服從命令,這是軍人的天職,拒絕服從軍令的軍人,就是叛軍,對待叛軍絕不容情。
“……姥姥的,那到時候可不就是改朝換代嘛!”
旁邊傳來的一聲話語,讓于小寶于一旁喝着一聲。
“兄弟們,快點,别讓三排超過咱們了!”
喊着話,他腳步又加快了許多,而在這時,于小寶看到路邊,一支渾身被雨水淋濕,頂着風雨快步向前行進的部隊,與其它人的不同之處是,他們沒有雨衣,同樣攜帶武器,更沒有背包,甚至許多戰士都是赤着腳。
稍微注意一下,可以看到他們的衣領上不見軍銜,這是一營被剝奪軍銜的官兵,在部隊中他們的身份極爲特殊——“懲戒營”,這是第四師的創舉,實際上針對俘虜兵的使用,大家都是互相借鑒,相互爲師。就如同“什一法”出自第六師一般,這“懲戒營”則出自第四師,當初師裏發明這個法子,準确的來說是針對“俘虜兵”怯戰的一個創舉。
在“懲戒營”的官兵從自己身邊經過時,于小寶不自主的将肩上的步槍取下,作行軍監管狀同,而根據命令,如果官兵發現未佩軍銜的士兵,可以随時執行戰場紀律。
身上穿着濕透的軍裝,李中遠的眉頭緊鎖着,他能夠感覺到從周圍投來的那種輕蔑的眼神,與身邊的那些俘虜兵不同,他曾是警察,從來都未曾膽小過,可爲什麽會撤退?每每想到兩周前的那場與民團的戰鬥中,在排裏的戰士倉皇撤退時,他也跟着撤退了,那心底的便隻覺一陣羞憤難當。
若非如此,他又豈會逃到了,他不是俘虜兵,甚至他還是一名軍官,是一名準尉,也許這一仗結束之後,他就能到講武堂讀書,從而成爲一名真正的軍官,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的身上背負着一個極爲可恥的名聲——“逃兵”。
“如果當初死了的話……”
李中遠忍不住在心裏這般想到,如果當初他死的話,那些逃兵就需要爲他的死負責,無論是連坐法也好, 什一法也罷,都會爲他的死追究責任,而他呢?卻選擇了逃跑,
當初還不如死了!心底這般抱怨着,李中遠朝着左右看了一眼,無數次他都想過逃,可朝什麽地方逃呢?
且不說沒有軍銜的他随時都有可能吃自己人的槍子,就是僥幸逃了出去,落單的他也可能會面對團練的槍口,剪掉辮子的“逆軍”腦袋,在那些人眼裏值十兩銀子,或許他們不敢與大軍決戰,但并不意味着會把落單的士兵放在眼裏,在他們的眼中可沒有什麽有沒有軍銜之分,有的隻是那十兩銀子。
“快點!别特麽裝死,跑,跑起來……”
旁邊的罵斥聲傳來的時候,懲戒營中的兩百多名官兵立即加快了腳步,當他們從其它部隊的身邊經過的時候,總會讓周圍的官兵心底生出一絲慶幸,沒有會去同情懦夫,這是行伍中最起碼的規矩,甚至對于一些官兵來說,他們甚至希望對方先沖破敵陣,然後他們沖鋒的時候,傷亡就會少上一些,盡管這一路上清軍的抵抗極爲虛弱,甚至官軍的抵抗還不如民團,但誰知道在喜峰口會發生什麽?
喜峰口這座雄踞在灤河河谷,左右皆高山對拱,地勢十分險要的隘口,位于燕山山脈東段的,古稱盧龍塞,路通南北自古爲兵家必争之地。在滿清奪占中原後,雖說再無關外“襲擾”之憂,可作爲要隘,兩百多年來,這喜峰口依然駐了一營旗兵,甚至就在二十年前,這喜峰口的旗營還練了一支洋槍隊,不過這些習慣了向過往商隊勒索些銀錢貨物的旗兵,卻從未練過洋槍,甚至未曾練過洋操。
對于這些享了幾百年太平的旗兵來說,戰争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情,誰都沒想過有一天會打仗,而當“朝鮮逆軍數萬大軍”挺進喜峰口的消息傳來後,卻隻使得隘口旗營官兵無不是心頭一顫。
對于這裏家室營中的旗兵來說,他們壓根就沒想過要同“逆軍”拼命,這會眼瞧着亂逆要往喜峰口殺來了,這喜峰口旗營裏頓時亂了起來。
“快,孩他娘,快點兒,快點兒收拾好東西,這地方不能呆了!”
手中提着杆洋槍的勒爾明沖進院子的功夫,便沖着院子裏的婆娘嚷喊着,在喜峰口駐防已有五代人的他說起話來,依還帶着京腔,那臉上全是惶恐之色。
“快點兒,我聽說古北口那邊的人都逃完了,這尼莽哈家的東西真不是個玩意兒,報效朝廷,咱爺們兒就那麽點銀子報效個鳥……”
在他抱怨着的時候,那正收拾着細軟的婦人卻有些疑惑的嘀咕着。
“這是怎麽了,當年世祖皇帝入關的時候,那可都是從榆關進的關,這唐逆的膽兒也太大了,這翻山越嶺的,沖咱喜峰口來了,當真不怕有人斷他的後路啊!”
雖是婦道人家,可這婆娘說起話來,卻是有理有條的,可不是嘛,這翻山越嶺長途行軍打仗,早就違了用兵之理,原本的大家夥可不都以爲朝鮮軍定會打李鴻章淮營守着的榆關,可誰曾想其卻直奔喜峰口來了。
“别說了,快些逃吧,再不逃,可就來不及了,咱這才幾百号人,就是拼了命,又能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瞧着……”
勒爾明壓低話聲,朝着左右看了眼,輕聲言道。
“這大清國的氣數算是到頭了……”
氣數算是盡了,當勒爾明帶着婆娘,離開喜峰口的時候,喜峰口旁的旗營中已經燃燒起了雄雄大火,那是大家夥在放火燒掉那裏的“家”,雖說那個家簡陋非常,雖說他們打心眼裏盼着離開這烏地方,可這時候看着濃濃滾滾陷入火海的“家”時,那臉上還是流露出不舍之意。
“咱,咱們還能再回來嗎?”
婆娘的話,讓勒爾明的心底一惱,随口罵了一聲。
“回來?回這鳥地方幹嘛?這大清國瞧着都要完了,還要這個什麽破家!走……”
心痛的瞧一眼陷入烈焰中的旗營,勒爾明嘴裏罵着,可那心卻痛着,他心痛的倒不是這旗營裏的破房子,他心痛的是那個打從他落地起,便發給他銀子的大清國。
“走,咱們到京城去,我就不信了,咱大清的氣數今個就盡了!”
勒爾明的嘴裏這般說着的時候,又将那平素挂在牆上的洋槍,往肩膀上背了背,這往日裏縱是操練的時候,也不會背起的洋槍,這會背着似乎輕了些,可那心思卻是沉着,每走一步,都顯得極爲沉重。
大清國當真要完了嗎?
勒爾明不知道,可他知道這大清國是他的國,那些漢人們可以不要這大清國,可若是大清國完了,那既不會種田,也不會做買賣的他,又如何過日子?
就是當兵?恐怕那漢人也瞧着旗裏那些提不得刀槍、曬不得太陽的子弟,大清國完了,他們也就跟着完了。
車騰馬鳴中,從喜峰口旗營撤出的五百餘戶,兩三千旗兵、婦孺就這般倉皇的朝着京城的方向逃去,全沒有了往日的趾高氣揚,也沒有了他日的高人一等,有的隻有那落魄的倉皇。
“這位爺,我們東家說了,一杆洋槍二十兩銀子,爺您看……”
在路邊一個身着短打的漢子,每瞧見一個帶着的旗兵時,都會探過身去,喲着收槍的價錢來,這旗營的洋槍從來都是最好的,往日裏賣出一條槍,能賣三四十兩銀子,可現在就連這些人也趁火打劫起來了。
“啥?賣槍?老子不賣!”
勒爾明一聽這人要買他的槍,頓時惱了起來,大聲嚷道。
“爺們吃的是皇上的兵饷,就是靠着這洋槍保大清國的江山,那能把這洋槍都賣……”
可他的那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看到走有前面的富六,卻背着槍朝路邊走去,将槍和子彈一丢,嘴裏嚷着。
“全新的毛瑟八響槍,百二十發子彈,别廢話五十兩!”
賣槍的非但隻有一個富六,還有其它人,而在旁人賣掉槍之後,還在那裏不停的遊說着他。
“勒二爺,瞧您心思死性的,這大清國都到這份上,也不差你老給他盡這個忠不是?這槍賣掉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幾十兩銀子,這往後那旗饷還有沒有都是一說,咱爺們就是再忠義,那也得先顧着全家的肚子不是!”
“可不是,二爺,嫂子可還指往着您那!”
又是一聲勸傳到勒爾明的耳中,瞧着周圍那一張張全是“爲你着想”的臉,瞧着那些人的模樣,勒爾明隻覺得一陣天崩地裂,這大清國是怎麽了?
非但那些漢人們不知忠義,就連同這生下來落了地便能吃着饷的旗人,也跟着落井下石了,都到了這份上,大清國能不亡嗎?
“就是有了這幾十兩銀子,咱們到了京城邊下置下幾畝田,就是再不濟,那也夠糊口的吧,就當咱爺們先領了兩年的兵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二爺!”
大清國要亡了!
當那肩頭上輕松松的再沒有一絲重量的時候,随着人潮往京城走去的勒爾明的心裏卻隻剩下了這麽一個念頭,連打小恩養的旗人都是如此,這大清國不亡可就真沒天理了!
大清國的氣數要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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