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這清爽的天氣裏,李鴻章進到了宮裏,沒有去見皇上的,先前内奏事處已傳懿旨:太後召見李鴻章與恭王。在甯壽宮外,兩人匆匆見面,談不到幾句話,已經“叫起”了。不過實際上兩人根本也談不了什麽,而且昨個李鴻章透露出那句話後,還不待恭王做出反應,那邊軍機處便接到了其它七督的電報。
那幾份電報的到來,給恭王造成的打擊,甚至不遜于李鴻章話裏透出的意思,縱是精明如恭王在接到電報後,頓時也都有了想要歸山的念頭,之所以會生出這種念頭來,卻是因爲七督的電報裏雖說皆未明說要“八督議政”,可那電報裏的意思,卻是在逼着朝廷表态,逼着朝廷讓權與地方,與總督們議政。
這不,昨個他與一幹王公在宮裏頭呆了三四個鍾頭,饒是平素眼睛一轉便生出幾個主意來的恭王,昨天也是沒了主意,可再沒主意,這李鴻章都要見,他可是八督之首,甚至恭王相信,這七督的電報之所以在他前腳來,後腳到怕還是出自他的安排,換句話來說,唐浩然或許開了一個頭,但李鴻章這“棄主之人”卻把這戲唱了下去。
雖說明知道李鴻章的打算,可無論是恭王也好、醇王也罷,縱是慈禧也沒人敢提什麽“擒賊先擒王”之類的話語,反倒是如喪考妣主張安撫。有些道理誰都明白,若是他們當真擒了李鴻章,這大清國不出兩日必定亡國,且不說葉志超會如當年吳三桂一般放唐逆進關,就是天津等地的淮軍便能攻下這京城來。
而在另一方面,每一個人都非常清楚,這朝廷的将來完全存于李鴻章的一念之間,過去朝廷一念能奪其官位,而現在,李鴻章一念卻能存廢大清,地位的轉變着實讓恭王等人心有不甘,但縱是不甘又能如何?現在大清國除了靠李鴻章,誰也靠不上。
進殿先看慈禧太後的臉色,黃紗屏掩映之下,不甚分明,隻聽得慈禧太後微微咳嗽,聲音發啞而低,李鴻章凝神靜聽着,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當真如過去一般有着屏營戰兢之感。可在内心裏,李鴻章卻發現自己的心态卻與過去截然不同,過去每每入宮當真是憂心忡忡,而此時入宮,雖有戰兢之感,但又倍覺輕松, 似乎這戰兢之感完全隻是長久以來的習慣而已。
想通這點後,已經由“臣子”邁向“權臣”的李鴻章那因年歲和習慣而微微躬起的脊梁也不禁挺了起來。
這一幕未嘗一絲不落的落在慈禧的眼中,不過她倒是沒有惱,反倒變得更加冷靜了,把持朝政這麽多年的她又豈不知這個時候惱也好怒也罷,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眼下最當緊的是把李鴻章拉回來。
“現在國事艱難,多虧了李鴻章您,這祖宗留下的江山才不至從我這孤兒寡母的手裏丢了。”
慈禧太後一開口,便如過去一般似在透着可憐,全如一般婦道人家似的。
“雖說我讀書不多,可瞧着史書上卻寫不盡的這孤兒寡母的守着天下,被旁人奪去的,你們漢人說的宋朝,那不也是大周朝的孤兒寡母禅讓給趙宋的嗎?”
跪于地上的李鴻章此時已經意識到今時與往日的不同,往日太後會先詢上兩句,然後便賜座,而現在非但沒有賜座,甚至還提什麽周朝,柴氏,趙……想通這一點,李鴻章的心思一沉,頓時露出誠惶誠恐之色來。
“是!”
雖說不知太後是什麽意思,但瞧着誠惶誠恐的李鴻章,恭王便于一旁應聲附和道。
“趙宋江山确實是由柴周禅讓。”
跪在地上的李鴻章這會才真正體會到那種戰兢之感,在進宮之前他曾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可絕對沒有想過那手腕老道到即便是他自己也爲之佩服的太後,居然會在他的面前如一般婦道人家裝起了可憐來。這倒是讓他原本滿腹的打算頓時都化了空,隻得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李鴻章,你說這唐浩然領着十萬虎狼之師,欺負起我這孤兒寡母的算什麽本事?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難道他唐浩然當初就沒受這朝廷的恩惠嗎?”
這下該李鴻章犯起難來,這話該如何說?對于一生皆将忠義道德視爲信條的他來說,現在慈禧這一招恰恰是卡住了他的命門,表面上的慈禧說的是唐浩然,實際上指的卻是李鴻章和其它七督,她甚至都沒有說其不忠,而是言其不義、不仁,換句話來說,她說的是德,暗指李鴻章和其它人的“德行之虧”,這暗喻如何能不讓李鴻章老臉一紅,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回太後,唐浩然固然德行有虧,可這兵家之事,總歸還是兵家之事。現今關外奉天、吉林、黑龍江三地可戰之練軍、防軍不過三萬出頭,而唐逆所攜十萬逆軍,兵強馬壯,自其起兵沿途更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被慈禧暗指德行有虧的李鴻章猛的一咬牙,卻是裝作不明其意似的,反過來順着其話言語起來,既然她說唐浩然,那就說這個人吧。
“旅順之戰,臣無能至旅順爲其所襲戰,遼陽之戰,逆軍更敗左寶貴兩萬大軍,以至于奉天再無可戰之兵,雖臣苦心調以兵伍于錦州以阻逆軍,而逆軍卻由海入河直奪錦州,現下,關外皆爲唐逆所據,其兵鋒當前直指榆關、威迫京師!臣實是無能,以至連戰連負,請太後治罪!”
看似跪在地上叩着頭請着罪的李鴻章,實際上卻是在赤裸裸的告訴慈禧,你那所謂的“婦道人家”、“孤兒寡母”不過隻是在裝可憐,現在就别裝了,他唐浩然的十萬大軍就快打到京城了,再裝,這北京城不見得還能容下你了。
李鴻章的裝聾作啞,隻讓慈禧心思一沉,她清楚的記得,過去隻要自己稍裝一下可憐,流露出那“孤兒寡母”的可憐來,這些個自許道德的漢臣無不是誠惶誠恐的表述着他們的不安,然後痛哭流涕的大表着忠心,那裏像現在……這都是那個唐浩然害的!
那個唐浩然用一紙電文便讓天下臣工離心離德如此,其罪實在當誅,縱是如慈禧,這會也難免難抑心頭的怒意,好一會才反問道。
“那以李鴻章您看來,這唐逆若是打了過來,咱是能得得住,還是擋不住呢?”
“一時自然擋不住。臣跟恭親王已經說過了,這朝鮮軍團官佐兵弁皆由德人操練,把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上起戰場來,自然如洋人精銳一般,再則其有十萬之兵,沿海陸軍,除膠州台工經始未成外,山東威海衛則綏鞏軍八營、護軍兩營,又親慶軍六營;山東煙台則嵩武軍四營;直隸北塘口仁字兩營,大沽口炮隊六百七十名。臣前折所謂分布直隸、東兩省海口可用之兵合計二萬人者指此。其分駐天津青縣之盛軍馬步十六營,軍糧城之銘軍馬隊兩營,蘆台之武毅兩營,皆填紮後路,以備畿鋪遊擊策應之師。至綠營兵丁,疲弱已久,自前督臣曾國藩及臣創辦練軍較收實用。無如直隸地面遼闊,與東、奉、晉、豫接壤,北界多倫、圍場,皆盜賊出沒之區,經年扼要巡防,備多力分,斷難抽調遠役……”
在道出這一番話時,李鴻章顯得有些無奈,不是他無能,實在是雙方實力差距太大。而雙方實力差距這麽大,完全是這些年朝廷裁撤的結果,若是淮軍還有當年十萬之勇,又豈會有今天兵力不足之困?
“現下,唐逆以十萬久操精銳之師,進襲我分散各地之兵,自然所向披靡,而今天經奉天三戰之後,朝廷可戰可用之兵已折損過半,今臣雖榆關聚兵兩萬,雖有關防爲憑,然亦恐難擋唐逆大軍強攻……”
“知道了……”
對李鴻章說的這些,慈禧太後自然清楚,這表面上大清國有百萬之兵,單就是直接駐紮在北京的八旗“禁旗”。編爲十四營,總員額爲十二萬五千九百人。再加上駐紮在畿輔的駐防旗營,包括駐紮于直隸省内及長城各口,分小九處、山海關副都統管轄的五處、密雲副都統管轄的六處、張家口都統管轄的三處,計二十三處。還要再加上熱河的兩處,共二十五處,以及駐紮于察哈爾、蒙古八旗,還有畿輔直隸的綠營兵。
瞧着這兵是不少,足有二十多萬,可問題是這些兵,全不頂用,當年不能擋長毛,現在更不能擋唐浩然的西法精銳之師,也正因如此,她雖說怒着,可卻又沒有任何辦法,甚至這正是朝廷需要李鴻章的原因——除了李鴻章,别的誰都指往不上,當年先帝還有北狩熱河的機會,可若是他們丢了京城,這疆臣離心之下,又能“狩往何處”。
“那李鴻章,你告訴我,難不成咱們就得由他奪了這大清國的江山不成?”
“戰,到不是沒有辦法,其不過隻有兵師十萬,縱是奪了京城,隻要天下臣工一心,這江山自然是丢不得,短則兩三年,多則五六年,待各省新練新軍結齊之時,即是唐逆覆滅之日。”
“哦?”
慈禧太後看了一眼李鴻章,他這話裏的意思說的到是再清楚不過,打,是守不住京城了,若是打的話,那就得依着兩三年,甚至五六年的功夫去打,這還是往好了說,當年平發匪用了多少年?那可是十幾年的功夫。
十幾年,到時候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模樣?尤其是這些個漢臣?若是用上十幾年的時間,他們還能如當年一般忠心耿耿?
這會慈禧反倒是猶豫起來了,在她看來,忘恩負義的唐浩然固然可恨,可如李鴻章這樣的白眼狼,也是可恨的很,那唐浩然不過隻是提了句“八督議政”,他們倒是好,直接借些向朝廷要起了權來,還拿着唐浩然作起威脅來。
他李鴻章左一句敵逆不可擋,右一句兵力不足,再來一句什麽“天下臣工一心”,其實無非就是在向朝廷要權,無非就是想要那“議政大臣”的位子。
這京城能離開嗎?那自然是萬萬不能離開,那旗營縱是再不頂用,可畢竟還是自家人,這些個人想作亂,也得看看這京旗的十幾萬兵馬,可若是離了這京城,到時候這皇家的生死,還不任他們這些個漢臣揉捏。
“李鴻章,你辛苦了,這天下的事兒,還是得靠你,對了,今上有人上了個折子,說要仿當年的議政王會議建什麽議政會,這地方上總督與朝廷共同協議一些軍國大事,畢竟李鴻章像您這樣的疆臣,更了解地方不是……”
慈禧的語氣瞧着是沒什麽變化,可實際上,她的心裏卻壓着一團火,當初從世祖皇帝那爲什麽要不斷的把親王、貝勒以至于大臣委爲議政大臣,就是爲了去除議政大臣對皇上的牽絆,現如今到好,當真個越活越回去了。
那今個上的折子,其實不過是八督授意罷了,至于他李鴻章,若是朝廷同意了,他自然就是領議政大臣。雖說心裏惱着,可慈禧這會卻不能不有所松口。
“臣惶恐!”
李鴻章并沒有接腔,而是急忙謝起罪來,有些話稍點即可,不需要他去出頭,有了唐浩然去出那個頭,再有旁人引着火,這剩下的就看朝廷怎麽接了,至于他,他隻需要告訴朝廷該知道的事情就成了。
“其實吧,這理,倒也是這個理兒,皇上少不更事,我又是一個婦道人家的,又不便插手朝政,這議政便議去吧!”
就在慈禧瞧着似松口的功夫,隻聽她把眼一瞪,話腔一厲。
“可李鴻章……”
(新的一月,新的開始,雖說今天隻有兩更,卻都是4000字以上的大章,希望大家能夠滿意,弱弱的求一下定閱和月票,無論您看的是不是正版!帝國的朝陽讀者交流群:150536833歡迎你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