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然反了!
不對,是唐浩然起兵清君側。
大簽押堂内,李鴻章心髒激烈地跳著,如同陣前的戰鼓,轟隆轟隆的悶雷在耳朵深處鳴響回蕩;體内彷佛有火焰的伏流竄動,将身體裏每一滴水分蒸發。難以遏抑地,早在幾十年前便淡去的脾氣這會卻是在他的心頭湧動着。
“……吾本乃駐朝統監,今見朝綱不振,奸佞當朝,特起兵十萬,邀直隸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兩廣總督、閩浙總督、陝甘總督、四川總督、雲貴總督共倡義舉,共商國事,以還我朝清明盛世!”
蓦然,那股火卻是随着通電上的内容,再次猛然湧了起來,以至于李鴻章真猛然睜大雙目,任誰都知道,大人這是真個怒了。
“漢城那邊有電報嗎?”
手中握著茶杯,李鴻章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眸裏隐隐有一抹憂色,顯得有些蒼老的滿是皺紋的臉龐卻抑制着一絲怒容。靜默裏,眼中彷佛有言語流∶
“怎麽還沒來電報嗎?”
他并沒有這麽問,而是等待着幕員的回答。
“回中堂大人,至今未有一電!”
聽到這句話後,李鴻章用盡力氣,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
“将朝鮮銀行、北洋公司在直隸、山東一帶的銀行、商号全都查辦了,所有人等一率捕入獄……”
不過才一開口,那心中的的怒火再一次燎原野火般升起,雖是無法壓抑,但多年宦海浮沉的他,卻深知此理更需要冷靜。不能這麽辦,他唐浩然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不會沒想到這一點,查辦銀行、商行,卻是下策,且不說租界中的銀行商行不能查封,便就是山東等地的銀行亦不能查辦,不能牽連他人,唐浩然所做的,隻能由唐浩然承擔。
當然,更爲重要的一點是,李鴻章現在還不想把路全都走死。
“大人,電報,電報……漢城的電報!”
就在這時,大簽押房外傳來的話聲隻讓李鴻章的心頭一清,連忙急步站起身來,全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樣,此時,對于他來說,他最想的便是唐浩然的解釋。接過電報,不過隻是略掃視一眼,李鴻章便再出無法的近幾年控制自己的怒火了。
“嘩”地一聲,幾滴冷茶飛濺,衆幕僚無不是擡眼望去,那張原本平靜的臉上,此刻竟鐵青如花崗岩,眼中怒氣迸放如刀光森寒,摔在地上的茶杯碎作瓷片。
“唐子然,你竟然如些坑辱老夫!”
心中忿然呐喊。突然的一陣怒火讓李鴻章那裏還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怒容,沒有會懷疑,如若此時,唐浩然在他面前,李鴻章一定會将其斬首。
中堂大人的惱怒,隻讓周馥也不禁訝然。這麽多年來,他可從未來見中堂大人如此惱怒過。
“大人,怎麽了?”
在衆人的疑惑中,周馥從中堂大人的手中接過電報一看,那張臉膛上頓時便沒了血色,甚至就連同唇角亦是不時輕顫。
“蘭溪先生,這是……”
張佩綸瞧見周馥的神色異常,連忙開口詢了一聲,待他接過電報,那臉色亦是猛然一變,就連同那視線又漸朦胧,但還真強聚起即将渙散的神智看着電報上的内容∶
“中堂大人鈞鑒:浩然蒙中堂大人之信賴,統監朝鮮近兩載,兩年來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之懈怠,以百計之心鞏固藩蓠,若無浩然即無朝鮮今日之平靜,然朝中臣工,尤以旗奴爲主子分憂,言浩然心懷反意,朝廷拒納浩然之辯書,由此可見當今朝中實爲奸佞當朝,浩然雖身在處藩,然亦心憂國朝,其間苦楚請大人體諒,今日起兵,所爲無外“清君側”,今日朝廷可言漢臣之浩然,他日亦可言之中堂,言之諸大人,浩然斷然起兵,所争者實爲我漢臣之将來,之生計,今日浩然起兵,所求者,隻爲清君側、肅奸佞,如若朝廷能恍然醒悟,體諒浩然之忠,肅清朝中奸佞,自今之後,國家諸事皆由中堂大人與地方總督議處,浩然自當還兵,朝鮮之兵絕不入關内半步,如若不然,浩然唯一以朝鮮十萬雄兵,兵逼京城,以清君側……”
待看完這電報後,張佩綸慘然一笑,看着惱怒的中堂大人慘笑道∶
“筆者……殺人……不用……刀啊!”
話未說完,一口唇血已自唇邊湧出。斷續的話語中帶着令人切齒的淡然。過去隻道唐浩然謀事隻重結果,可今日一看,其完全是不擇手段,便就是這份電報,如若傳至朝廷,中堂大人怕都脫不得幹系。
筆者,殺人不用刀,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
當年李鴻章用曾筆刀文章殺人,而現在唐浩然未嘗不是在用筆刀殺以李鴻章,難怪中堂大人如惱怒。
“隻怕,隻怕這電報,收到的不止中堂大人一位,恐怕其它疆吏,亦收此電,大人,唐子然也太……”
太狠毒了!
且不說先前的那份邀“天下八督”起兵響應的通電,便就是這份電報,亦是包裹着赤、裸、裸 的禍心殺意。
這份電報,若是送至朝廷,即便是朝廷無意追究,恐怕自今以後,亦再無信任之說,如若扣于衙門,若爲朝廷知曉……
數分鍾前,李鴻章還盼着唐浩然的電報,想聽聽他的解釋,而現在,他反倒是被這燙手的山藥給燙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輕聲喃語道。
“子然,老夫待你不薄,可你……好生心狠啊!”
過去,李鴻章從未覺得唐浩然有什麽手段,縱是他于朝鮮所用的手段,在他看來也是上得不台面的“橫蠻之舉”,而此時,他的這一着殺招,卻讓李鴻章第一次體會到唐子然這小子當真成了一個官了。
爲官者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今天,他見到了,見識了當年那個天真非常的唐子然短短兩年間的銳變。過去自己隻道他唐子然于官場是“不學無術”,而今日看來,非但自己小看了他,整個大清國皆小看了他。
“舅父大人,既然他唐子不仁不義,那咱們也就……”
不待張士衍把話說完,李鴻章卻發出了一聲無奈的苦笑,然後卻聽到他說。
“朝廷的朝議這會該來了吧!”
因近在天津的關系,李鴻章可以不待邸報下來,便從朝中之人那裏得知朝議的結果,現在唐浩然謀逆,襲奪旅順,這朝廷的斥責怕是要到了。
也就時聲音落下功夫,大簽押房外的戈什哈便走地進來,雙手禀上一份密函,然後便退下了,這大簽押房縱是一般幕僚非請亦不得進入,也就是門外的貼身親兵,可不傳而入。
打開那密函,李鴻章神色便是一陣凝重,随後則變得越發苦楚起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大人,旅順一事,朝廷怎麽說?”
“皇上下旨寬慰,唐逆奪兵襲奪,非戰之罪!”
按道理說,這是好事,可在李鴻章道出這句話後,除去張士衍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外,其它人面上無不是頓時流露出濃濃的憂郁之狀。
“自今朝廷對你我漢臣信任不在了!”
将朝議丢于周馥手中,李鴻章步伐沉重的朝着大簽押堂主座走去,甚至就連那平素挺直的胸膛,這會也不自主的微微彎了下去,呼吸亦變得越來越輕微,那是發自内心的失望,是對朝廷,還是對唐浩然?
或許隻有李鴻章自己才知道,才能體會。
“這,這不是好事嗎?”
瞧着大家的神色不對,張士衍連忙向身邊的張佩綸輕聲詢問道,朝廷沒有追究責任啊,這是好事?先前舅父不還擔心朝廷追究旅順一事,怎麽這會反倒不見他高興了?
豬,當真是笨死的!
想到當年與唐浩然的一次玩笑話,張佩綸的心底更是一陣心惱,這人難道就看不出來嗎?朝廷越是如此這般施恩,越是說明對漢臣再無信任之說。
“好你個唐子然!”
就在張佩綸心歎着張士衍的無知時,李鴻章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中盡是發自于肺腑的的悲怆之情。
而在坐的幕僚大都亦體諒他笑聲中的悲怆,數十年辛苦,十數萬江淮子弟的性命,換下來的信任,甚至敵不過他人一紙所挑,這如何能不讓李鴻章感覺心涼。
現在朝廷的好言安慰,說到底,不過隻是希望中堂大人與唐浩然殺個兩敗俱傷,即便是擊敗了唐浩然,這朝廷于中堂大人這邊,恐怕亦再無一絲信任,剩下的便隻是互相猜疑了,衆人甚至可以想象,非但是中堂大人不再信任,縱是其它七位地方總督,這會朝廷怕也提防上了,無論如何,唐浩然的目的達到了——成功的瓦解了朝廷與疆吏間的最後一絲信任。
“大人,此事當如何處之!”
周馥的話讓坐于椅上的李鴻章從内心的悲怆中回過神來,他看着面帶憂色的衆人寬言道。
“諸位,朝廷現在離不開咱們!”
這是事實,朝廷離不開北洋,朝廷還指往着靠北洋去彈壓杭州的變亂,更需要北洋去阻擋唐浩然的兵鋒。
但在另一方面,北洋未必不能離開朝廷,雖說北洋每年需協饷數百萬,可如若沒有朝廷,靠着直隸之稅,未償不能維持北洋,更何況,到那時,又豈會隻有直隸總督所轄三省?
當然,這也不過就是大家心裏想想罷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但不一定能做,至少眼下卻是不能去做。他們可不像唐浩然那個愣頭青,話再說回來,從古至今改朝換代時,敢爲天下先者又豈有一人爲皇?
“把電報傳于朝廷,”
李鴻章随口吩咐了一聲,然後又留下了周馥與張佩綸。
“蘭溪、幼樵,你們留下來說話!”
待到衆人離開大簽押堂後,已經七十歲高齡的李鴻章,邁着蹒跚着步子,慢慢騰騰地朝着後堂挪了過去,他的背景顯得有些落寂,微微垂着首,任由都能體諒得出此時這位已經年邁的老人,内心的苦楚,他拼了一輩子保護的大清國,便是這般對待他這個忠臣。
“大人!”
瞧見大人的模樣,周馥隻覺眼眶一熱,連忙上前攙扶着大人,而李鴻章卻擺了擺手。
“蘭溪,你說這朝廷當真沒有滿漢之别?”
豈隻是有!
當年鹹豐帝在位,發亂據江甯爲都,曾許諾,複江甯者爲王,而曾文正公所得的賞賜是什麽?如若曾文正公是旗人,又豈能不得王位?
滿漢之别豈隻是有,滿漢之間根本就是天地之别!
“大人,國朝畢竟是以滿洲而主中國!”
在私下裏,周馥倒是沒有了什麽顧忌,更何況對于朝廷的做法,他亦是深感失望。嘴上自然也就談不上客氣。
“國朝畢竟是以滿洲而主中國……”
輕聲喃語着這句話,李鴻章隻覺得的内心越發的疲憊,幾十年來,他千方百計的維持着朝廷的體面,爲了朝廷,爲了大清國,即便是個人承擔再多的屈辱他也認了,可他從未曾想到,自己的苦心維持,靠着給這大清國糊上一層光亮的紙殼,維持着大清國的體面,可到最後卻落得這個下場。
盡管現在朝廷不見得會對北洋下手,可将來……
“大人,現在倒是不需要擔心朝廷這邊,關鍵是,這件咱們怎麽應對,這唐浩然的兵鋒如何擋?……”
搖搖頭,李鴻章打斷了張佩綸的話,看着周馥說道。
“這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
“天下八督!”
周馥吐出這麽一句話來,而後看着張佩綸說道。
“唐子然的兵鋒所指者,目前不足爲懼,爲懼者,實爲其它七督所指,若非如此,朝廷又豈隻用一言而促兵?”
周馥口中的一言指的是皇上的一句話,“着北洋衙門差精銳之兵平以唐逆”,這句話,實際上已經表明了朝廷的态度,真正讓他們放心不下的,還是天下八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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